第18章 平生

谢柳自幼受家规所缚,日日除却习得琴棋书画四艺外,便是于谢潘的藏书室饱读经文,广阅山海奇闻。大抵受文墨熏染,她不愿只做个受困宅院,相夫教子的寻常妇人。

所幸在她六岁那年,府上来了几个教她课业的夫子,授得识字写字,算数礼仪。陈蕙出于私心,在府邸内又增设姿容粉黛的功课,教的先生则为尚处年轻的白脸公子哥,最喜欢的就是用漆奁盒在谢柳面皮涂涂抹抹,画眉、贴花钿??、以米粉敷肤,使之细嫩光滑。

不过据跟着谢柳身边伺候的婢女阿倩说,那夫子也称得上可怜人,早年原是大家门户子弟,后来喜欢了花魁,并许诺定要刻苦读书,金榜题名时风光迎娶。哪知花魁压根就没瞧上他。

“论家世样貌,他应算得出挑,此番又为何?”谢柳未经世事,自然不懂,“两心相许,不是桩好姻缘吗?”

阿倩笑道:“小姐,哪里成什么好姻缘,凡姻缘二字都讲门当户对的,须得问过堂中父母,八字符不符。一个烟花柳巷的女子,一个大家门户的公子,哪里能配了?何况呀,那个花魁是奔着赎身去的,盯上得是他家的钱财。像从那种不干净地方来的,怎会有真心?不过曲意逢迎罢了。”

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好的。谢柳想了想,说:“真奇怪。”

阿倩问:“哪里奇怪了?小姐,世道就是这样的。人分三六九等,若定要怪的话,就只能怪她们生得不好咯。”

“人本不应分贫富贵贱。”谢柳望向围墙外,轻轻叹了口气,“女子又如何呢?阿倩,你也是女子。我时常见话本子里提到风尘姬妾皆薄幸,可以色侍君如何长久,自免不得费些心思手段博取恩宠。倘若她们生下来就为皇家贵胄,有享不尽的珠宝金银,何至于此。权势一类,放在男人身上,能成霸业,放女人身上,未尝不可吧。”

“生得不好吗?”她抬手取过阿倩发鬓间簌簌打颤的珠花,偏头打量少顷,“很好看的物什,可戴在不同人头上,就会得到截然不同的评说。阿倩,你说,究竟是世道如此,还是人心中对女子的成见如此。”

阿倩挽起的青丝迎风散开,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不迭地跪下给谢柳磕了个重重的响头,道:“小姐恕罪!还请念在奴婢这些年尽心尽力侍奉的情分上,饶过奴婢。”

釉色金丝琉璃玉珠坠在簪花周围,分明是很好看的颜色,可落入谢柳眸中却显得有些扎眼。但阿倩提及的不假,太尉府中依然以三六九等作分,尽管奴婢、护院虽没有别的臣子府中良多,可这执法制度如经年根深蒂固的藤蔓,是无法在朝夕间拔除的东西。

“我从未将你当成过仆从看待,何必惊慌。”谢柳道,“阿倩,你常伴我身侧,就只是依着陈旧的清规将我当作主子相待吗?”

阿倩垂头,低声道:“小姐,奴婢不敢逾矩。太尉府自有太尉府的规矩,虽然小姐待奴婢视若己出,可规矩不可破,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滋生事端,多出不该有的念想。”

她毕竟乡野所出,幼时太尉看她母女可怜,将阿倩收进府内当了谢柳贴身丫鬟,好补贴家用。阿倩自知生来没有好命,遂分外勤勉,什么洗衣下厨,什么活都干,就为了拿到些零散碎银养家糊口。

她阿母教她,做下人就应有做下人的本分,既受太尉之恩,自当忠于太尉府,无论死生都是太尉府的人,不得胡乱肖想。故此她虽随同谢柳多年,但未有揣度主子的心思。

阿母还说了,要委屈她老实待段时日,待到李哥儿科举中榜,就八抬大轿风光把她迎回乡里,从此再不用给人当奴当婢了。阿倩听进去了,就一直守着,盼着,等着。

因为她要回家呀,每年春朝,乡里的垂丝海棠开得煞是娇嫩,一簇一簇傲立枝头,结的果子更是可作蜜饯,入口煞是鲜甜。

小姐呢,小姐就好像只小雀儿,阿倩觉得尽管家府笼子是金器造的,小姐飞不出去,可小姐她命好啊。她艳羡极了,也在梦里做过富贵梦,帛枕里面装了好多好多的金元宝,拿牙齿啃啃咬咬,硬得让她笑颜满面。

哎呀!还是当有钱人好。

可她等春去秋来,都没有阿母口中提及的李哥儿的半点讯息,阿倩则认为他多半是落了榜,没好意思再提什么亲事,左右囊袋里又掏不出几两钱。

也没事,反正大人待她很好,小姐也是。

她阿倩才不要嫁读死书,认死理的书呆子呢,她要嫁的定得是能带她游遍山水的。

谢柳轻柔地把簪花递插回阿倩鬓角边,道:“好了,谢家的礼仪你学得甚好。”

阿倩回了神,急急叩拜,连声道:“小姐息怒!”

“我未气恼什么,不过自觉天涯苍茫,知心者稀少。”谢柳拢住披着的薄帛,徐徐转身,“罢了,你不懂的。”

谢潘总是事事为她好,说府外的地界不及家中宅院安闲,故仅有宫宴或灯节才放她出门一趟,让谢柳得以瞧见书本外的民间究竟何如。且但凡在外,谢潘必然轿子和侍卫不离左右,以至于谢柳只能匆促过行街,而无消一个时辰便又回到府邸。

来回往复,就像兜兜转转又归到最初。她年年放灯许的愿皆是欲乘风揽九霄,得以真正入尘世,去瞧瞧宅院外是何等光景。

那个被阿娘买来的兔儿灯垂落流苏穗子,竹篾支起的纱皮外画着朱红眼,当真乖顺,却隐没幽深宅第,只惟有在漫天火树银花里方显得有丝活气。谢柳时而念起它,觉得自己本不该带它回来的,偌大的宅院往深处探看更犹如囚笼。

“是,奴婢告退。”阿倩起身作揖至后,便不再多言。

“她不懂的,我懂。”

一穿着莲红襦裙的女子忽立在玄廊下,出声清冽。她内里披露洗得发旧的上襦,悠悠朝谢柳走去,边走边道:“我常着身的绣裙用银针丝线缝了又补,是因它是我母亲留送的遗物。曾几何时,我亦如你般,自以为出去就好了,见见外面的世面便好了。当今想来,只觉好笑。”

“谢柳,我本幽州五俪之一,想旧年风头正盛时,京都谁人不晓。更有皇子远赴而来,只为见我一面。可是我偏谁的面子也不给,只当他们皆是纨绔子弟,不过仗着家中长辈撑腰,肆意妄为。毕竟我年轻气盛,想要我入世,若非高山流水的知音,恐难能动摇我。”

女子说到这里,目露怀念之色,旋即寒声道:“我在幽州弹的曲子无人解其意,但偏偏出现了一个人,能和我的琴音相和。我自以为他和别人总归是不同的,谁知……”

“墨夫子,何谓知音?”谢柳问。

墨轻竹道:“得以心意相通的有缘人,便视若知己。正因我当他是知己,遂常相约在幽州洛河的竹亭,去补失传已久《玄鹤九霄》的乐谱残章,本欲将此传扬天下,却未料到他竟在《玄鹤九霄》就快补完的紧要关头背弃了我,把乐谱中的音律任意篡改成北元曲调,交还九五之尊,害得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在身。我的父亲为替我开脱,主动应承降罚,官位被贬,而家母患了心疾,郁郁而终。”

逢至雨声如玉珠催急滚落,那是她最后一次再见那个负心人。

“顾公子可知,前几日大理寺卿呈供状,说我墨家通敌叛国?”

他神色依旧,任耳畔琴音入耳,“墨小姐在说什么,恕我不知。”

墨轻竹挥袖扫落桌案的玉瓷碗,琴弦跟着染了指尖血,她忽然大笑出声来,“顾衡,你真是打得好盘算。”

“顾某此生能做墨小姐的知音,已无憾。”蒙蒙氤氲漫过他的脸庞,使墨轻竹瞧不清顾衡面容,他语调轻缓,抬剑把送给她的古琴劈成两截,“它就不留了,也省得墨小姐睹物兴悲,万望珍重。”

琴音铮然断绝,墨轻竹垂眸凝睇着一片狼藉,良久才出声:“顾衡,你没有心吗?”

“真心?兴许有过。”顾衡轻笑,“骗你的。墨小姐风华绝代,原该近帝王侧,像寻常女子般倚赖君权,生在宫墙里。”

墨轻竹扬手,毫不收力地重重扇了他一耳光,“顾衡,你真令我作呕。”

顾衡蜷指擦去嘴角边的血迹,剑直指墨轻竹纤细的脖颈,“你想死,我可以送你一程。要不是念在尚有几分情分在,莫说株连九族,你的命,我也可以取。”

墨轻竹勾唇,伸手握住剑尖,地面顿时殷红一片。她嘲弄地道:“你想杀我吗?顾衡。”

“幽州五俪,轻竹卷帘,本何苦至此。”顾衡微微皱了皱眉,说的话却不留余情,“墨小姐,希望你下次别太傻了。”

他收剑入鞘,上前一步向墨轻竹递去缠伤带,接着道:“回家吧,趁尚能叙叙旧。”

“你端得好副正人君子啊,顾衡。”墨轻竹气极反笑,顾不得淌血的指掌,讥讽道,“起先的诸遭原来皆是算在了我头上,什么苦苦寻觅,如今方明悟知己近在眼前,全是唬我的幌子,你根本就是奔着墨家的位置去的。好啊,好啊。”

“顾衡,既然古琴已毁,你我之间便再无情分可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天涯海角不复相见。”

回忆终止,墨轻竹柔和地摸了摸谢柳脑袋,道:“总之,乖乖呆在家府就会相安无事,外面的男子均居心叵测,比不得家里人安心。”

“夫子,你没找寻过他吗?”谢柳仍不解,“你们相识多年,会不会另有隐情?”

墨轻竹此刻记起来这些事倒释然许多,轻轻地道:“这世间,除了有情与多情,也有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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