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事

“你自己识人不清,就觉得所有人都跟那什么顾衡一个死德行了?”霍凡喝得醉醺醺的,手中提着酒葫芦左右摇晃,“我对她情根深种,可她呢。接客,迎客,夜夜缠绵悱恻时又在念谁的名?荒唐、荒唐!明明女子薄情寡义,我煞费苦心想谋取功名,只为向家父一证才学,而后能风风光光地将她纳进门,绝不委屈她,让她做正堂夫人。”

他似痴癫,翻手把牵系腰间的酒葫芦投掷在地,摔了个粉碎。飞溅酒渍湿襟袍,霍凡赤脚踩过满地碎片,凄声道:“阿绣,你害我好苦。你可以骗我啊,怎么又不骗了?明明当时两人都浸染了情意沦陷温柔乡,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谢柳和墨轻竹不由相对视一眼,各自摇摇头。

谢潘近几日领旨赴了襄州扶住平水患,暂顾不上府内事宜,而陈蕙又去探望远亲,偌大宅院里就剩些侍从和夫子尚在。

陈蕙走前还嘱咐万千,却未曾料到平日瞧着安分守己的霍夫子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前脚刚踏出去便着急闭门酣歌,彻底遵从本心。

“半斤八两的,就别苦了。”墨轻竹目露嫌色,“霍夫子,收收吧,多少年前的旧事还要再提做什么,早该放下了。你都知道是逢场作戏,又何必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的只有我吗?”霍凡凶狠地瞪着她,“墨轻竹你装什么装,你若真把顾衡放下了,为何还能想起他?”

墨轻竹当他喝糊涂了,懒于跟他置气,只拍拍谢柳,道:“走吧小柳,别看他发疯。”

霍凡长袖一挥,拦住去路,“好不易疯一回,墨轻竹,你觉得我会信你所言吗?你其实根本恨不起他,和我一样。”

“哪里相似了,顾衡去何处,死或活,我可不会在意。”墨轻竹笑吟吟地瞧他,“但我们的霍夫子并非如此,他是个倒贴金的,放着功名利禄不要,偏好美色。到底姿容诱人啊,人都在太尉府了,心仍在她身上。”

“日日写信吧,我给截下了,和小柳一起看的。”

霍凡顿时面色僵住,怒道:“你怎么这样待我!我自认待你不薄,你自己偷摸看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她看!”

他立即扭头朝向谢柳,声音干涩,“你读多少了?”

谢柳咳嗽一声,颇为实诚地道:“全看过了。”

“好好的诗词歌赋,经书典籍不看,你看这个?”霍凡指着墨轻竹的手颤了两颤,又颤了两颤,“墨轻竹!”

“那怎么了,你连酒疯都撒了,难道还想顾着你的薄面啊?”墨轻竹笑吟吟,“我看别了,就你的德行,太尉和夫人出趟门就原形毕露了。”

“谢柳是我的学子,你也是她的先生,小小年纪不学好,日后出门怎么得了?”霍凡痛心疾首,“墨轻竹你简直不是人!她如今还未出阁,你怎么什么都给她看?”

谢柳欲言又止,小声道:“霍夫子,你写很多信飞鸽传书给她,我和墨夫子皆未曾拦截,只是阅后照旧寄去,却从未有过回信。”

霍凡忽然觉得心口钝痛,犹如插了把尖刀,他抖着唇道:“墨轻竹你你你……”

“又怎么了,心悦我?”墨轻竹笑意更甚,“好呀。”

“你当年好歹也是位列幽州五俪的之一,为何却是如此性情?伤风败俗,简直不堪入目,不堪入目!”霍凡酒意上头,意欲再念叨几句却直直歪头睡倒在地。

“墨夫子,此地风凉,这……”谢柳迟疑地问询,“怕是不大妥当吧。”

“你管他作甚。小柳,酒是他自己喝的,跟你有关系吗?”

谢柳摇摇头。

墨轻竹笑道:“那跟我有关系吗?”

谢柳犹豫道:“也没有。夫子,可是见霍夫子这般情状,恐怕被那女子伤得不轻。我虽同夫子阅览过来往书信,但其间的语句太隐晦难懂,我愚钝,没有明白意思。”

“哦,我知道了,你可怜他。”墨轻竹蹲身,并指取出醒酒丹,放入霍凡口中。她叹了口气,“行了,不消片刻便会醒。你可怜他啊,谁可怜我呢。从前,我也是幽州名头正盛的琴姬,他们人人都争着抢着要一度芳容。你可听闻过轻竹卷帘是从何而来?”

“算了,你呀,这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知道就怪了。”墨轻竹未待谢柳答话,便自顾自道,“那日芳芳非劝我给画师做模子,只是我午后忙于焚香调弦,想早早一试琴音,所以催促了他。”

“那,然后呢?”谢柳垂眸瞧了眼闭目的霍凡,“墨夫子,他何时能醒?实在不行,还是让侍卫背他回去消歇吧,醉成这样,若是父亲回来了,可不太好。”

“然后碰巧帘子被风掀起半角,我的容貌半遮半掩,那画师堪堪窥见,就停了笔,后有朱砂滴落白纸,他仓惶地想再另作一幅画,我说且住。”墨轻竹扯了扯霍凡耳根子,“他的画工了得,我将碎银拿出相抵,却道可惜。”

霍凡咂摸着嘴皮子,略带些吃痛地蹙了蹙眉。墨轻竹见状像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还真是个傻子。”

“画师他作下的画,带了轻薄意,俗得很。”她眉宇舒展,戳了戳霍凡的脸,“如果让你的霍夫子来作画,他留心的必然是人的轮廓,怎么从几炷香的时辰里捞到最值钱的东西,多揩点银钱好潇洒。你看他往日多循规蹈矩,心里就有多憋闷,终归我同他曾都为世家子弟,他的苦,我能参悟。”

墨轻竹指尖还沾着醒酒丹的甘苦,她望着檐角的翠叶,忽而将袖中藏的半幅残卷抛在谢柳怀里。

素绢上朱砂画技斑驳,依稀能辨出半截挑帘的玉指,偏生腕骨处洇开一团绯色,倒似谁饮醉了酒,将胭脂错点在玉肌上。

“这便是当年那幅画?”谢柳指尖抚过绢面裂痕,“既说俗气,夫子怎还留了这么多年?”

墨轻竹倚着廊柱轻笑。

“你当那画师为何仓皇滴落朱砂?”她抽出谢柳发间玉簪,随手在砖面上勾画几笔,“他瞧见我调弦时颈间有红痣,偏要添作守宫砂。就像这篆愁君,总当旁人都背着壳过活。”

霍凡忽然翻身抓住她裙角,醉眼里似浮当年往事,“那年她勾栏遥望,榴花簪子勾破了我的书……”他喉结滚动似咽下千钧重,“后来我总在贡院墙角埋酒坛,想着哪日金榜题名,就挖出来找她。”

墨轻竹腕间珊瑚镯撞出清响,她望着蜷成一团的醉鬼,忽然想起十七岁生辰那夜,也有人翻墙递来裹着油纸的松软糕。那时她尚不知,包裹过糕香的纸团里藏着两句《子夜歌》。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傻小柳。”她将簪子插回少女发间,“龌龊之物,我怎会任它广为传广呢。那年画师说我眉眼太艳,须得淡色压着。可你的霍夫子在入府时头回见我穿着素纱,竟吓得把砚台扣在了我案板的《女诫》上。你说他好不好笑?”

谢柳未出声,只静静地听着。

“唉……左右我们都如笼中鸟兽,可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服命。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墨轻竹敛了笑意,“小柳,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及笄了不是继承家业,便是为家族利益去嫁人。原本谁也没有见谁,就因此出嫁,之后生子。有时我就想,在这世道里的女子又算什么呢?”

“一个婚后为男子奔波劳苦的妇人,还是不停生子的傀儡?”她道,“眼睁睁看你的丈夫纳妾,续娶一个又一个,然后困在宅院争风吃醋吗?多没意思啊。小柳,你说你想出去看看,我倒有个主意。”

谢柳闻言立即问:“不知夫子有何妙招,可助我出府?”

“好说,好说。”墨轻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谢柳脸颊,很是满意地开口,“霍凡那小子给的润颜膏上脸不错嘛,给我们小柳养得水灵灵的,愈发可人了。行,言归正传,幽州五俪中列居于首的是兰大娘子,她的素手调香堪称一绝,前几日给我递了请柬,邀我去她那里玩玩。”

谢柳偏头避开那只作乱的手,道:“此番多谢墨夫子好意了。”

她的耳尖泛着薄红,指尖却稳稳按住墨清竹递来的请柬烫金边角,“我在话本子里见过调香师,不知兰大娘子会调的是何种迷香?”

墨轻竹拂袖一扬,露出腕间缠绕的迦南木佛珠,“小柳可冤枉她了。你且闻闻,这紫藤混着苗疆蛛丝炼的'春酲',方是街头市井所卖的迷香。而兰大娘子制香什么都做,独独不做的就是迷香了。你道是为何?她的前夫就是中了迷香,躺倒在了别的莺燕怀中。”

谢柳眼波倏然一凛,手中团扇轻轻将那缕冒出的香尽数笼入扇面竹骨,“夫子又想诓我了,迷香这招上回都用过了,下次换个有些新意的吧。你上回说的三年前兰大娘子在沉香阁大发雷霆,就是如此缘故了吧。”

“好小柳,这次可不是诓你。”她含笑说道,“总算会提防了。兰大娘子托人捎话,说她新调得了新香,名曰伊人醉。”

谢柳也微微一笑,“既如此。夫子,我是学成了?”

“差不多吧,差不多。”墨轻竹故作勉强,“唉,不过比起你夫子来,还是差远了。此去我叮嘱你的只有一件事,万望你记清楚了。”

谢柳正色道:“夫子请讲。”

“不是别的,就是天地宽广,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都有。”墨轻竹道,“第一,不可告知任何人你为太尉嫡女,第二,不可告知他们你的真姓名。”

“至于第三,就是离男子远点,再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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