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意外

一路上解意生都在一搭没一搭地念念叨叨,就这么带着谢柳赶路近大半夜未合眼。

“絮娘子,你猜猜我是怎么寻见你的那只鸽子的?唉呀,它当时飞在终南山前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那翅膀上的羽毛是簌簌往下掉哇!还好被我师弟捡回来,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我没怎么提起过我的小师弟,因为他是个板正的小孩儿,看起来怪没意思的。唉…我就没见他笑过几回,整日里奉师父之命在山里巡视,守着清规戒条。要不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下山给他捎带点小器物解闷,他指定得憋死。”

谢柳笑道:“你当真不是用那些小玩意哄他帮你瞒着山主下山吗?”

“我哪儿有啊。”解意生诡辩道,“我这分明是真君子啊,拳拳出自真心为他考量,生怕他日后闷出什么心病来。”

“而且,小师弟也确实不容易。师父说他的家非富非贵,姊妹良多又只有他一个男丁,因此为了让家里有口米吃,他家中人不得已把他的姊妹卖去别家当奴仆来换银钱。偏偏呢,他爹有了大把钱后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债。都说父债子偿,赌字沾上就得落个妻离子散。小师弟却不愿折在这种地方,几经劝说他的娘无果,便孤身一人来了终南山。”

“絮娘子,提到这里,少不得就还需夸一下我了。若不是我发现的他,那小子就是有天大的命也要倒在这里啊!当时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尽是斑斑血迹,衣衫布料褴褛,脸色还极其难看,惨白得好似只地府里蹿出来的小鬼。”

“我有一问。”谢柳奇道,“我见书中典籍未有提过终南山,他是如何知晓通往之路的?”

解意生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说:“我记得,山门内有些个长老极爱云游四方,说不准是恰巧碰上了吧。就像我娘当年遇到风长老一样,风长老说我根骨了得,应该去终南山修行。我娘就收下了风长老的信鸽,而后转手赠还给了家父。”

这气运真让人不住生羡。谢柳想,倘若他们世事皆能明察洞悉,那是否也能赶在……

不,她不应该做如此想。是世道,是王权势力的纠葛难缠,终南山说到底也不过是集聚众落难世家的避难之处,但若本无苦难,何来救人一说?

若无苦难……她也不会识得解意生。解意生也本该是小官家的嫡子,快活恣意地行于世间,不受拘束,有一对恩爱父母。假如解意生的家父不贪权势利益,又何至于让他沦落至此。

这些东西加之于身,当真是比亲生孩子,比相伴多年的妻子都要重千倍百倍的吗?

“在想什么?”

解意生突然开口:“很多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便无可避免要面对。只是我和师弟走运,倚靠师父照拂在终南山过得都好极了,至少不用发愁吃穿,也不用发愁太繁杂的东西。我们每日只需晨起习武,去珠玑阁翻阅诸如秘籍的武功经书,参加半年一次的试炼就好了。”

谢柳思忖片刻,道:“我仍是不解。自你我一别,你即在于山中自修剑术,是如何知晓山外事的?”

解意生似在想着什么,顿了少顷才缓缓答道:“山门中根系良多,除却我师父打理内外事务,六位长老,一个打理藏书的小阁主,还有些堂主会分别负责管教剑系,射艺一类的外门子弟。至于剩下非弟子的人,则是被那些爱云游的长老安插在外探听讯息,基本每隔二三日就会飞鸽传信,所以我们山里鸽子养了很多。”

原来如此。

眼瞧着天光乍要破晓,谢柳总有些尘埃落定的宽心。大抵是因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思量很多,大抵是因身旁有了同行之人,又大抵是因,终究让她等到了。

等到一个能让她通晓窗外事,不再两耳空空,就已然知足。

谢柳疲倦地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

待谢柳醒来已是在榻上,四周还有朦胧的影子在眼前晃荡。

“大师兄平日里胡闹也就算了,怎么这次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为了下山寻她忤逆山主,九死一生过了试炼,又拖着满身的伤离去,我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试炼非在山内除名,师妹慎言。”

“小师兄,你也不是不清楚山下的乱世,又逢动荡,大师兄下山同送死又有何区别?更何况,更何况……”

“我不知,但既然是他选择的,你我皆无权论评。”

“可是……可是……”

“慎言。”

谢柳闻听他二人的话,心下隐约闪过不好的想法,她忽而摸索到衣角黏腻的血迹,不由惊得坐了起来。

“解意生……解意生呢?”

谢柳声音发颤,“他不是说他的功法……”

“这世上没有什么功法能一日就行千万里!”

有个清稚的女声难抑怒火,冲着谢柳吼道:“大师兄拼尽内力把你送过来,现下吐了好多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谢柳的手捏着那片被血殷红的衣角,未加思量就要往榻下走,却被拦住。

拦她的人面容清俊,比起解意生来仍略显稚朴,身量也矮许多。

那人躬身作揖,可眉眼间毫无少年活气,好似覆有霜雪,有一派不符年纪的沉稳。他垂眸冷然道:“小姐,此处是终南山的云轩,我名苏重,是山主门下二弟子。解师兄在师父那里调息,还请莫要打搅山中人修行。”

言罢,苏重看向身侧比他年长些的女子,对谢柳说:“她是大长老的弟子,暂且……”

“大师兄如今伤势也不知好没好,我才不要照顾她!”女子恼道,“小师兄,你可就向着大师兄吧,哪日他为了这文弱小姐丢了命还帮人家倒数钱。”

苏重蹙眉,淡淡看了眼女子,低低喝道:“南竹师妹,不得无礼。”

南竹攥拳,神色愤愤:“小师兄!她又不是终南山内人,大师兄待她如此就算了,你是着了什么道?”

苏重轻抿唇角,瞳目的温度随之渐冷,“师妹。”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让站在一侧旁观的谢柳感到有股寒气上涌。

“咳……”

谢柳干干道:“方才未报姓名,实是失礼,我名解絮,唤我絮娘就好。既然如此,那便也只好叨扰了。”

不说还好,她的话一经出口,南竹就气得眼红,可碍于苏重在又不好当场发作,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苏重听到名字迟疑一瞬,顷刻恢复无恙,“终南山的待客之道本该如此。絮娘二字我等不敢唤,只已解小姐作称谓就好。”

“居然还和大师兄一个姓……”南竹仔仔细细端详着谢柳,很直接地问:“你莫不是大师兄的远房亲戚?”

谢柳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见南竹自问自答道:“一定是这样的,哎哟我就说嘛!大师兄下山,必然是还有家人尚需拂照,才会这般上心。大师兄早前在山上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再好的器玩放他面前也似浮云。明明当时同我们一般的年纪,可眼睛里是看不到光的。”

“那你一定是他的姐姐或妹妹吧!大师兄好苦啊,我听说,他被送过来过了试炼的时候,不知怎的被山主带着一起下了山一趟,自那以后他就日日练剑,跟谁也不说话。直至道上救了小师兄,把他带到山主面前拜了师父,我们才终于见到大师兄有些许不一样了。”

南竹说着,怯怯瞧了瞧苏重,接着说:“大师兄会拎着小师兄在山里跟着一众弟子捉蛐蛐,会偷药堂医师的药草吃,还有几次自夸讲自己的厨艺很好,结果做出的菜都是发糊的。而后又过了几年,我们总寻不到大师兄,山主也因要打理大小事务,见不了几次面。”

谢柳能想出这的确是解意生能做得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他回回向自己吹嘘的天下第一剑,竟是已如此换来的。还那般小,就要把许多世事都勘破,又孤身一个人过试炼,拜山主为师,不易有了归宿,却仍是久久走不出家中事留下的影子。他曾对谢柳说,自己与剑为伴,与夜相生怜。

“絮娘子,你知道吗?我本对这漫漫长夜没什么别想,只是月上梢头就歇息,天明练剑,日复一日皆如此。”

“孑然一身,是啊。我也以为我此生就要这么了然无趣地过完。”

谢柳那时同他说,有自己在,他便不会是一个人。

她说:“是影总会散。”

于今想来到底年少。可他们这些沦落风尘里的人,也凭着这不多得的意气想着天下太平,盛世安定。

嶙峋路要如何行,怎么行,他们都不知晓。也全然不知是生是死,以身入局会胜亦或是满盘皆输。

可不试试,又怎知是否会技不如人。

苏重目光落在谢柳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他瞥了眼南竹,道:“你留下顾看她。余下再若有别的事,可直接传信给我。”

南竹不解:“小师兄,一个山门能有多难找你?不就是用脚走几步路的事,应该无须这么麻烦吧。”

“嗯。”苏重拂袖欲离,只给南竹丢下末了的一句话,“你想走去,我也不拦。”

是个话少的小公子。

谢柳想到解意生在路上提及的师弟,想必就是苏重了。果真生得极好看,就是太过老成了些,看起来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可行事谈吐间显露得颇为稳重。

“欸?”

南竹忽的发出声惊呼,快几步捧来只飞进来的信鸽,道:“居然这么快?解小姐,你说会是大师兄的讯息吗?”

“我不知。”谢柳低头,屈指抚过已干涸的血痕,“但我信他会平安无事。到底……是受我连累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解意生的阿姐还是阿妹呢。”南竹从信鸽的趾下取出白纸卷轴,展开念道:“不必多心,只是吐出几口污血,犯不着……等等,这是山主的字迹!解小姐,我还是不要读了,山主老人家的话一贯不中听。”

谢柳叹了口气,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误会说开,“南竹姑娘,我并非解意生的远方表亲,只是恰巧同姓而已。”

她眼眸微转,伸手拿过那张卷轴,但见上面写着:不必多心,他生龙活虎得很,就是我恨不得把他脑壳子掰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浆糊玩意。学到的功法剑术跟喂了狗似的,说是要防身,到底遇见心上人就噌噌赶鸭子上了!我呸!只是吐出几口污血,犯不着你们在这里长吁短叹瞎操心,一个个没良心没眼见的,练好你们的剑,你们的功法吧……那姑娘还好吗?待客之道还是要客气,别唬了我徒常念在口里的甚么高山流水,他再休养几日就无碍了。

“啊……”南竹笑得僵硬,“不是也无妨,哈哈!我们山主说话就是这样,小姐你不要介意。”

谢柳摇摇头,道:“岂会。是我要落脚在贵派在先,万望不会添了麻烦才是。不过听南姑娘口音,不像是中原人,敢问……”

南竹摆摆手,看谢柳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这就没什么好提的了!师父捡到我的那会儿,我还是街道上的小乞儿。打我记事起,就不记得有什么家亲,也不会写字,没念过书。师父当时跟我说,我跟着他有肉吃,有衣穿,我就跟去了。”

“我看到纸上写的了!我知道你是大师兄的心上人,你生得水嫩,说话也文绉绉的,一眼就是他们口中说的大家闺秀。我方才出言不逊,小姐你莫要介怀,只是,只是我想山门里的人都平安无事,不会受伤,也不会死。因为师父把我带到这里,教我识毒,教我认草药,又带我和大家一起玩。这里就像我的家。”

谢柳神色柔和地对视回去,轻声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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