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三月过去,谢柳一如往常掇拾好东西归去。亦仍如那时,暮夜里静得仿佛一滩不会掀起波澜的水,少年的身量颀长,内着月牙衣衫,外披的夜行衣几乎与藏匿暗处的影融为一体。

他的眼目里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柳看,压低声音道:“真是叫我好找啊,絮娘子。”

谢柳定定对视过去,不由有些失神。他们有多久没有见了?好似一切都仿若昨日,在世家集会中出言不逊却能以理服人的解意生,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她面前。

但历经诸多事,她不免微微退了半步,声音渐渐变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还是说,你在骗我?”

解意生张了张嘴,过了半晌闷闷笑了笑,道:“没有骗你。新帝登基,残杀了不少忠良,你的信鸽很久没给我捎信,我担心啊,就背着师父下山寻你了。”

仅凭这些,谢柳信不了。

她在避难的地方不管做什么都太过风顺,让她觉得他们就像是要用安逸的日子让她忘却所有痛楚,然后教她把余生都交付在这里。

纵然是旧部和父亲的安排,谢柳仍心有顾虑。但也无可奈何。她现在无权无势,除了好好待着,吃好饭睡好觉,唯一能赌的东西也只有命,只有拼上这条命,才能换取出去的机会。

谢柳思及此,下意识就想去抓桌台上的短烛,却被解意生眼疾手快地拽住衣摆顿住。

“何时与我这样生疏了?”他把晃动烛火的烛台放回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忽然从袖口抖落出一只信鸽来,端到谢柳的掌间,“要困你的人不是我,也绝非会是我,所以别以命做要挟。谢家只剩你一个人了,絮娘。”

直到此刻,他叫的名字仍是她在世家集会用的化名。谢柳眼眶微红,小心地接过信鸽,只觉喉咙里犹如被什么堵住,想发出声音又发不出。

解意生抬袖本想替她擦拭,然行到中途放了回去,斟酌地说:“我……没有他意。我只是想你好好活下去,再做别的打算。至于如何寻到你的,我现在想来也觉得奇怪,就像有人故意引我来的。”

谢柳一瞬平静下来,压下翻涌而来的心绪问道:“怎么说?”

“那我说了,你信我吗?”

解意生的声音隐隐裹了些希冀,他的语调极缓极轻,好似一块快碎掉的玉。

“你信我的吧。唉……我怕死,至少不要死在你前面,我可还想再护你一程的。”

谢柳沉默良久,突然笑出了声:“我以为信鸽死了,雪封山,它撑不了多久,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幸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解意生想到方才谢柳的举动,了悟道:“原来如此。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这里的什么人假冒的?”

谢柳正欲答话,忽然闻见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丫头!”

这道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当初于她有留养之恩的老汉陈彪。

谢柳也是在村镇里待了有段时间,从姑娘们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原本是一介武夫,曾在先将军手底下当差,打过不少胜仗,可不知为何不愿在她面前提及。约莫是觉得她是个读过书的,怕惊着。

解意生不由皱了皱眉,颇为不满地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还是老老实实闪身躲进了床底下。

谢柳不露声色地脱去外衣,徒留薄衫掩映,只开了道门缝歉然道:“着实是匆促……不知老伯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陈彪见此也不好意思进去,干干咳嗽两声,便在外边道:“倒也没什么,就是远远瞅着丫头你还没歇下,怕遇到啥事了,来看看。那就好,那就好,老夫就先走了,不扰了丫头你清梦。”

说罢,陈彪就把门合上了。谢柳透过草窗目送他一步步走远,吹熄了烛火。

解意生见人走了,狼狈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谢柳紧紧捂住了嘴。

他心中泛起嘀咕,又不好直接道明,只好借力扣住谢柳的手腕,伸出手指在掌心上写字:怎么了。

谢柳不言。

解意生在静静站了一会儿后,顿时反应过来为什么谢柳不让他说话。

檐下恰有簌簌风吹起,飞散的落花悄然落下。谢柳虽不是习武之人,但也已清晰听见自己的屋外有轻微脚步声。

可这细碎声音是往日里都不曾听到过的,她怕只怕是解意生的行迹被有心人察觉,要做不利之事。

解意生浑身上下有什么能企图的东西,她不知道。谢柳知悉的是若要解意生与自己一条船,纵使从前交情多深,在不知底细根系前,皆为虚无。

谢柳没再犹豫,假作已歇发出轻浅呼吸声,才使得门外徘徊的声音消遁。

“解意生。”

谢柳叫住了他,咬字缓而有力地道:“你所言可作数?你说要护我一程。”

解意生唇角微微弯起,眸里尽是笑意。他悠悠并起两指摆出发誓的模样,道:“作数。字字句句,皆出本心,我没什么好悔的。只是不听我说完吗?”

谢柳面不改色把他竖起的指头掰回掌心,轻声说:“我信,你不必如此。只是在说完前,你当真确定要与我同行吗?”

“也不全然是为了你。”解意生思及旧事,摇摇头,“算我有私心。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是被家中踢出族谱的事情吗?我知君子坦诚,索性把这些告诉你也好。”

“我父本为东郡令,后为官位贪图权势,不知如何就勾搭上了当朝御史大夫的表妹,就此寻花问柳,不再过问母亲。而后他的官位几经攀升,御史大夫的表妹也成了家父妾室,又有了喜,自然被家父关照有加。她看似温良,却在背地里经常对母亲动辄欺压打骂。她欺我母想保家父高官无忧,默默忍受良多。更是趁表哥撑腰,在有喜时找了个由头将母亲支出去采买补品,在路中安排人手把母亲拖拽至偏僻林中活活打死。”

“此仇此恨,我亦难消难忘。可她欲要做的远不止于此,那日我本该也是要成亡命一条,幸而家父折返,才使我脱离虎口。只是母亲不在,她又诞下一子,我在府里的日子举步维艰,只不过空有长子之衔,过得却不如一个门倌。食不饱穿不暖,饿的时候会拿前几日剩的干硬馒头吃,再不济就去睡一觉。这般浑噩过了段时日,家父忽然把我送去了终南山,只打点了些许勉强能看得过去的衣衫和一个世家集会的帖子,告诉我说,解家族谱再无我的名字。”

“那时我大抵**岁的年纪,不算小也不算大,但族谱的分量还是知道的。后来师父赠了我一柄剑,唤作无念,也意为勿念,我就带着它在泥里滚打,误打误撞过了山门试炼,成了山主的亲传弟子。当日师父没有对我说多的话,只带我下山看了一场婚嫁,让我认清了今夕何夕,不比昨日。”

谢柳声音带了些涩哑,问道:“是……当朝御史大夫表妹吗?”

解意生的笑里泛着苦,道:“是。我悲的是母亲不如名门望族,也非权贵之女,但一路毫无怨言地守着家父平步青云。可家父在母亲死后,连守孝期日都等不起,急急便红冠霞帔,风光迎娶。也是直至那时我才方知,我母亲陪在他左右那么多年,终究抵不过他穷极一生都在奢求的权与势。这世上,果真人心最难测。”

谢柳听得心一颤,正想轻言安慰几语,却被解意生抢了先:“所以就算我父如今已是郎中令,我也绝无可能再回去。你应信我举目无亲,你应信我……忠于你。我曾说过,你是我高山流水难觅的知音,此前此后都不会变。”

谢柳不再迟疑,微微颔首:“我信。”

解意生闻此恢复了往日惯爱扯皮的嘴脸,慢悠悠地道:“唉呀……这下就真的是将心比心了,絮娘子。我背着师父他们来,是因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方斗胆揣测,你待的这个地方果然不宜久留,所以恐怕我还得走回去搬个救兵来。”

“不直接带上我走吗?”

“怎么不带。”解意生顿了一下,旋即笑吟吟地道:“这不是怕小女娘等急了,要恼了。”

谢柳也笑:“怎的又拿我打趣了。只是马匹能跑到这里来吗?”

解意生笑得更开怀,“谁说要马匹了?我可以轻功带你啊。好歹也是在终南山苦修多年,功法这种东西,只有增进,没有倒退。再说了,小女娘轻得如絮一般,背起来不是反而教我占了便宜?”

谢柳顿时耳根子一红,忙道:“瞎说什么,怎么净胡扯出这些来。”

解意生忙不迭地又要并起两指立誓,再度被谢柳拉回去。他的那双瞳目在夜里仿佛融汇了世间极好看的焰火,正灼灼地看向谢柳。

忽而解意生垂下眼,轻笑着状似无辜地道:“絮娘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想说的是此番我背着师父出走寻你,又带着师门集聚众落难的世家子弟的讯息,若是不能带你离开这里岂非很吃亏。”

谢柳听罢就要去寻烛台,却被解意生按住了手。她不解道:“作甚?”

解意生低头闷闷笑笑,“絮娘子,烛台的火易生,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外衣又单薄,不先寻件外披吗?”

“那你背过身去。”

谢柳深知解意生品性何如,自然不会疑心他有什么登徒子的意思。只是那句话着实提点了她,毕竟为防屋外之人有多的举动,也为应付陈彪,谢柳身上穿的仅有薄衫,若是面对面撞上属实是……

谢柳干干道:“你不能看。”

解意生乖乖挪了几步,拐了个方向转身面墙,打趣说:“我记得先前我偷偷下山被师父逮到,被罚面壁思过就同现下差不多。师父把我关进个狭窄的地方,里面黑漆漆的,只有飞来飞去的蚊虫陪着我。当时禁闭关完出去,我身上被咬了整整五六个大红包,又痒又疼的,不过还是这里好,这里没有蚊虫。”

谢柳拏了烛台点燃,将它放置在桌案上。借着微弱烛火,她目光落在榻上衣衫上,徐徐走近。

“师父当时问我怕不怕,我说怕。其实是骗师父的。”

解意生望着墙上映射的黑色影子,伸手想把它拂去,却不过徒劳无用。

“我很早就怕过了,所以不怕了。母亲走了之后,她会趁着家父不在把我关在一处别院,往里面放会怪叫的鸦雀,在地上泼狗血说是驱邪,可它引来的麻蝇会在我身上落脚。就譬若在告诉我,我是这府里最大的晦物一般。”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像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谢柳披好了衣,踌躇片刻还是把手搭在解意生头上轻轻拍了拍,道:“但你不是。你不是剑术第一吗?武功也很好,是我见过的……”

解意生偏首,道:“见过的什么呢?絮娘子怎么不说下去了?让我猜猜,是天下独绝,还是如白纸一样的大善人?”

“……”

谢柳眉眼间浮现出一抹笑意,“你倒是会贴金的。好了,不是要赶路吗?我方留了个字条在桌上,说要云游四方去,如此也算是对他们有了个交代。”

“好啊。”

解意生吹熄了烛台的火,缓缓将身转回去,对谢柳伸出一只手,“上来吧。江湖之大,皇朝庙堂水之深,遑论你去哪里,我都奉陪到底。”

他的马尾高束,身上虽看似沾了风尘,但眼睛亮得如同盈满明月。

“因为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谢柳借力伏在他背上,轻却有力地“嗯”了一声。

随着解意生抬靴而起,谢柳倏然瞧见他们的影子被拖拽得很长,很高。像是凌空踏九霄,又像他们以前去楼顶看焰火,仿佛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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