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居

老汉给谢柳安排住的屋堪称上乘。既不会漏风,也未太过布被瓦器,甚至内添了两个暖炉。待他细扫完,给谢柳在柜门里指了指厚的衾被,就麻利地放下布囊袋子,合门走了。

谢柳道了谢,摭拾好东西便在寝榻沉沉睡去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谢柳就已穿戴整齐地从榻上起来,简易梳洗一番便打算出门,恰巧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谢姑娘起了吗?”

听声音应是昨日的老汉。谢柳忙走去一边开门一边道:“承蒙拂照,我已经起了。”

“噢,是这样。”老汉顺手拉开屋内的木椅坐下,“姑娘啊,我们这里原先是有个小学堂的,不算宽敞,但也能给孩子们教教书。可惜前阵子老赵走了,那地方就空了。”

谢柳不明,如此偏僻的村舍也无做朝廷命官的可能,为何老汉想要稚童读书?却也非针对什么,只是她以为他们做做农活维持生计便已是寻常。

老汉似看出什么,解释道:“他们出不去,这儿离京都太远,看不见什么街景繁华。我们又不养马……不富裕,就是想让他们识字,姑娘不是念过书的吗?就教教他们吧。老赵留的书本子都能用,都还在,也不用姑娘掏腰包。”

书本子一类典籍在农舍里是买不到的,谢柳心中疑团顿生,所以那些东西是如何来的?以及旧部带她向北去投奔,她当初一时只顾逃命,遂忘却问是何因故。那方向是靠近边塞的地方,怎会无端多出个连朝堂都管不得的村落?

她思量再三,终是出声问:“敢问,这里最早是由何人所建成的?”

老汉浑浊的眼忽然亮起来,随即黯淡下去,叹口气说道:“老夫早料到丫头你会问。不妨坦白了说,这个地方本是当年与北元一战过后重伤兵士的休歇处,谁料班师回朝时,一个女郎中和兵士们被遗落,回不了家,于是就建成了此村舍。再后来,有些胆大的女娘想去边塞,结果马给跑死了,无奈只好留下。还有的年轻兵士在风雪里迷途……这村舍就是这般来的。”

“听老赵头说,他原先是个读书人,后来听闻北元来犯疆土,就弃文从武想去打仗。可打仗那是会出人命的,跟他一起去的兄弟死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条腿都瘸了,就是有再好的马也不能骑。这不就留下来了?”

谢柳一怔。原来这世上,苦命的人仍然这般多。

而当今新帝大开与北元的商道往来,全然忘却北元视中原为一块肥腻的肉,明明是恨不能拆破入腹的饕餮盛宴,又怎会到手放弃机会。加之朝中旧臣不再,忠良尽诛,还有她的家亲……

她是绝无可能停歇复仇,使家族沉冤昭雪的。只是如今局势所迫,不若先就此以教书夫子的身份安居下来,待到时机一至,谢柳不论如何都是要出去的。

谢柳思忖于此,便应下了这差事。

昔日她曾是家中独女,粗活累活和生计都是无需操劳的,更无需去想吃穿用度花了几两银,第二日又该去做什么。

可如今谢柳无人可依,纵然老汉好心让她住下,她也只剩自己一人而已。她不会下厨,也未沾过冷水,许多事若无丫鬟和母亲照应,是全然不会。

谢柳也不会顾看稚童,别提教书。她只知道要想暂时长久安居,光凭借自己寡妇的身份博取不了怜悯,只能成为有利有用的人。

她不会下厨,但可以学。因此谢柳也着实是如此做的,她跟着村里大娘学摘菜择菜,烧饭起火。虽然称不上有多适口,也比不得她从前在府里吃到的佳肴,但总归是有口饭吃了,不必倚赖他人。就连教书也教得大差不差,谢柳还学会了如何编织草蜻蜓,草兔子,以来逗哄稚童开心。

而她未曾因这些安逸日子舍弃心中所愿。自她定居的那天,就在暗自数着时岁,也隐隐在心底存疑。她不信乱世中会有什么大善人好心到只图寡妇教书便能让她安稳住下,尽管这些时日里,她与村里众人都堪堪打过照面,能感觉到他们并无恶意。

谢柳就这般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直到解意生的信鸽突然于两月后的破晓时来檐下给她传信。

说来也怪,她在那天夜里入梦而眠,只觉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很多人在眼前如走马灯般一晃而过。

谢柳越往前走越惘然,忽而脚下发软,险些栽到地上,幸而被谢潘扶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谢潘嘴上虽是数落的话,但细细听来还是尽显疼惜。

他皱眉望向一旁站着的丫鬟,道:“几时这样倦怠了?我不过一会儿没见着阿柳,就要让她看医了?”

丫鬟不敢言它,当下双膝一软,就要跪下。谢柳忙上前搀扶,笑着说:“爹爹公务繁重,又是一朝太傅,虽不能时时安顾好家中人,但百里扬名,京都中谁人不知晓爹爹的善名。今日是我庭中赏雪,不慎才要跌的,爹爹莫要怪罪她们。”

谢潘微微挑了挑眉,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这张巧嘴,我这当爹的,可也说不过你。我们阿柳是府头里的独女,百般看护而不及,你说说,要是有什么闪失了……”

“什么闪失?”

远处女子已是半老之年,后面跟了三四丫鬟缓步而来。她身着月白绣花袄,漆色墨发梳成回心鬓,鬓边横插莲花簪,整个人素净温婉。

谢潘顿消了大半火,忙不迭把丫鬟手里捧的暖炉一股脑塞到女子手间,急急道:“是我说错了,夫人。我是想,阿柳也快及笄……”

陈蕙懒于理会谢潘,只轻咳一声打断,便托起谢柳的手,把暖炉递了过去,“你阿爹嘴拙,这天亦冷,切莫冻着自己了。”

谢柳抬手接过,笑意盈盈地说:“多谢娘亲。听闻再过几日,万花巷就有灯节。阿娘能陪我一道去吗?”

“这怎么能行?灯节时街道人多,一个不留神……”谢潘正欲一口回绝,然话一经说出,就又被打断。

陈蕙状若未闻,温声道:“待你及笄之时,我与你阿爹陪你去,好不好?”

谢柳的“好”字方说出声,就又被茫茫云雾遮罩起来,越往前走,越迷惘怔忡。

“父亲……母亲……”

她怯怯地唤着,可再是听不见回音。

谢柳明明是想哭的,但她不准自己的泪落下。她应做陡峭山峰的竹,独有不倒,不为风摧折,才能破万重高楼,历遍雪虐风饕若无物。

她就这般在长梦里走着,直到熟悉的声音引她停滞。

“絮娘,你在世家集会上说的那句欲开盛世太平,须行嶙峋路,我颇为中意。”

黑衣少年抬眸把玩着手里的钱袋子,拦在谢柳面前,低低笑了一声:“唉呀,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有趣的姑娘了。名门贵公子和小姐都是文绉绉地扯着大道理,故而很少与我这般怪人投得来,能说上一些话。”

那时的谢柳心道稀奇。

世家集会说来也不过是众世家子弟的清谈会,而为避免引起皇城中人注意,皆是只有手持请柬的人才能来。入了会也不能以真名交谈,用的也全是化名。

自认已是个安定的法子,但面前的隐公子却不知缘何,从不以真面容示人,来入集会时都会戴上墨色面具,就好似要防着什么人。

她与隐公子在集会中常常达成共识不假,也被不少世家子弟戏谑称之为知己难求。

隐公子闻此言就会调笑附和两三句,半真半假地道:“兴许是我在菩提庙里许的愿被佛祖听见了,于是垂怜了我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在家中无友相伴,才派我来世家集会得以逢见温如柳絮的小女娘,使得我们兴味相投。”

谢柳虽与他常意见相投,却因家中所教的礼数从未主动接触了解过,因而也只盈盈笑着中规中矩应和。

而像今日被他寻上门来,是谢柳未曾想到的。

隐公子斜依着树,笑吟吟地道:“我觉得你有意思啊,所以来寻你了。且听好了,我的名叫解意生,姑且算是名门大家里的小公子,因性情顽劣被家中人送入了钟南山磨性子。说是磨性子,实则是把我从族谱里剔了出去。因为凡入终南山的人,都不能再回家,更不能出去,只能终生留在钟南山。”

谢柳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我叫谢柳,是太尉之女。”

解意生点点头,问:“是谢柳辞花,醉策瘦筇还的谢柳?”

谢柳垂首思量顷刻,慢声道:“应是谢絮柳,尚念旧枝头。敢问解公子的名字,可有什么来处?”

解意生长长“哦”了一声,似是想到什么,蓦得扬唇噙笑,道:“来处没有,不过我现编了一个。是解诸絮难意,生忧患不数。姑娘家想什么,我是看不分明的,所以生忧患,又数不尽。”

顿了顿,他唇畔笑意更甚,向谢柳伸手,“谢小姐,高山流水觅知音,还是很难求的。”

钻骨的寒意像要把谢柳啃噬殆尽,她渐渐寻不到解意生的影子。

谢柳静静地等候片刻,耳畔仿佛有人在唤她的名,她蜷指撑着慢慢走了几步,恍惚间又瞧到了解意生的影子,正笑吟吟地对她说话。

“絮娘子,絮娘子?”

“谢柳!”

解意生一撩襟袖追了上来,捉住她的腕晃了晃,眨眨眼笑道:“还走不走了?怎么叫你都不停下,该不会是真生气了?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是街市上的……”

是一支银簪。由上等雕匠制出,镶有镂空桃花,有传情之意。

不待解意生说完,谢柳就看见了空中放的烟火,五色相攀,结成花影缤纷,四下里更为喧哗。有稚童提兔儿灯大摇大摆地经过,口中招呼同伴跟上。

解意生偏头望向谢柳,嘴边不觉扬起一抹笑。

大抵是那目光太灼热,她回首正正撞上,忽而有些移不开眼。

解意生后面说了什么,谢柳没听分明,只下意识把手轻轻搭在他掌心,十指相握。

那烟火是谢柳见过最漂亮的,与以往在府里瞧到的都不一样。可要让她细想,也只能道出许是高山流水,生平相见恨晚这几个文绉绉的字来。

至此,她与解意生愈走愈近,时常在佳节里邀约在外共行,或于世家集会散去,解意生总会悄然跟她身后送她回家。有时他还真拦下了几个欲要对谢柳行苟且事的男子,三言两句地恐吓忽悠一通,那些人就识趣地走了。

然此好景不长,被谢潘知晓谢柳同解意生之间的来往后,便不允她再踏出府门,唯恐自家的独女被平白糟蹋了去。他又联合陈蕙对谢柳一番苦苦训诫,告诉她身为女子,在乱世中就如一块引人垂涎三尺的细嫩豆腐,若无家亲佐助,便极易被采花。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些总是好的。

谢柳半信半疑,却也只得作罢。但在某日夜里,解意生着了身夜行衣翻墙而入,做了回梁上君子。

“嘘,小点声。”

被发现的解意生竖指抵靠在谢柳唇边,压低声音道:“许久不见你了,我怕啊。怕你不告而别,我寻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第二个如你一般的知音了。”

谢柳无奈摇首,先将前因后果给他讲分明,才道:“恐怕再无可能去到世家集会了,也出不了门,递不了消息。”

解意生扬眉,屈指自袖内捧出了一只信鸽,笑吟吟地说:“我自己养的,好不好看?原本是有四五只,但师父偏收去了一些,我恳求再三才留了两只在身旁作伴。终南山上的人可无趣了,整日都是与剑为伍,研习耍刀弄枪,张口闭口都是我听不懂的大道理。”

终南山……谢柳记得他之前同自己提到过,约莫是他现在所师门的地方。她在府里读过很多书,却非女诫女训,而是诸如诗经,有关地域才学,医术药理,史记一类。只要是读过的,她都不会忘却所讲的东西是什么,可终南山这三字从未在纸上见过,也无一本书叙述过它的来历,何以建成,门派中的师祖又为何人。

但看解意生的样子,谢柳觉得也不像在骗她。于是猜测着实是有这个门派的,只是书中无记载,她又是闺阁女子,两脚沾的地都是寻常人家,哪里碰过江湖事。

解意生见谢柳半晌不答话,生怕被拒,抢着先说:“我的信鸽很好养的,给它点谷物就能活。它识得路,今后你我见不了面,就拿它给我捎信吧。世家集会无你的话,我也不去了,我就在山上等你,等你何时能出来,再和我一起看花灯。唉呀!总之你就收下,我先走了。”

一阵风过,谢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解意生的身形就已隐入夜里,无影无踪。

她不敢把先前解意生送的那支簪子带在头上,就连信鸽也只同谢潘和陈蕙解释说是自己捡来当做消遣的。然而每至夜幕时分,谢柳的信鸽都会跃出窗外,带着她那份不为家中人所知的欢喜。

可惜斗转星移,谢柳的信鸽在家亡时就被谢柳放飞,大抵也会冻死在途中,但跟着她自己横竖也是遭罪挨饿。至于簪子,谢柳在随旧部外逃时藏在了贴身的香囊里,才留了个念想在。

好梦悠长,尽管都是逝去的故亲和大抵此生不会再见的故人,可谢柳竟感到无端的安心。就像有什么事,什么熟悉的人要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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