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思

终南山的衣饰素以清雅为重,女子着湖色薄烟轻纱罗裙,明净凝练,衬得肤若白雪,飘飘然似将羽化成仙。

这是南竹得了山主恩准,去量谢柳的尺寸时兴兴告知谢柳的话。只是时隔多日,她却迟迟没将新衣送上门。而谢柳也不急,反倒趁着这几日闲暇与看守室外的女弟子搭上了话。

女弟子告诉她,苏重的年纪虽比南竹和解意生都小,但论才略比南竹更胜一筹,比定性也比解意生更胜一筹。且因苏重比南竹入门得早,又是山主试炼钦点认可的弟子,由此大家都称他为小师兄。

加之终南山被收做弟子的,年纪各不同。譬如苏重是在七岁入了终南山,南竹则在十二岁入终南山,二人相差足足五岁。

于今南竹已十九,苏重方十四。

女弟子谈及这里,忍不住道:“小师兄的脾性和南竹师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能被山主和大长老收做弟子,想必也是……”

“也是?”

“也是有不同常人之处吧。怎么说呢……小师兄不大爱说话,看起来冷冷的,可剑术不逊于大师兄,且很有镇慑力,让大家都信从。至于南竹师姐,她的口音很奇怪,也不会写我们大宁的字,可对辨毒识毒,识草药这些都有极高的悟性。”

谢柳想到南竹递她的那枚珠子,心中忽然觉得她的身世绝非落难世家子弟如此简略,说不定与异邦王室有所牵连。

谢柳没再细想,只暗自存疑,盘算着待解意生或与自己同山主谈妥,便借书阁一用,看看能否旁敲侧击出有关的讯息。

毕竟那样的图腾,倘若直接打听,恐会惊扰知情人的有心遮掩。

此时女弟子忽然惊叫出声,“哎呀!南竹师姐回来了!”

谢柳收回心绪,看着远处身穿月白衣衫的女子缓步走来。她容貌比初见那日更显娇艳,双目间隐有涟涟流光盈转,须臾间就来到谢柳身侧。

“南竹师姐。”

女弟子率先打了声招呼,躬身作揖,“那,我就不打搅了。”

南竹托住她的手,提溜着放下,“我最不喜欢点头哈腰了,都一个宗门的,要这些礼节做什么?对了,你要不要也来看看我给谢小姐改的衣裙?不过你们不许往外说,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我必定得挨上一顿骂了。”

“南竹师姐……还会针线活啊?”

女弟子诧异地看去,“我还以为……”

“咳。”

谢柳转手从容扯了扯女弟子衣角,轻声道:“好,我们都不往外说。”

女弟子心领神会地没再说下去,只紧紧盯着南竹揽在怀里的匣子。

“你以为什么?”南竹兴致颇高地把匣子放置在案上,“以为我不会?那你瞧好了,你南竹师姐的手艺可是很好的,绝对不输给那些坊间有名的裁缝。”

“不过我觉得,这匣子还是由解小姐打开比较好。”

南竹往后退了一步,挪出两个地方恰恰供谢柳和女弟子上前。

谢柳道:“多谢。”

女弟子亦稀奇地凑前去看。

南竹带来的匣子做工精巧,不知是不是用香料熏制的缘故,闻起来有花的香气。谢柳屈指拨出环扣,将堆叠整齐的衣裙平展开来,赫然瞧见两袖轻纱上被经丝勾勒出祥云纹样,罗裙的湖色比预想中要清淡,缕带扣着四瓣金花,花蕊则以玉珠抵换,裙角绣有双蝶戏水。

那衣料轻如氤氲烟雾裹身,材地称不得上乘,但总归是得体的。

谢柳暗道也是,世族极为看重的,就是衣装穿戴。纵然无繁琐配饰依衬,可终归不想做着茅草的白丁。

“师姐的手艺比那京都绣娘都要好!”女弟子不禁惊叹道,“要是我家还在……”

“那是,我只是不轻易显摆而已。”南竹听到后面,眉睫轻颤,也跟着叹口气,“你好歹还有家呢。不像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生下来就当叫花子了。”

“也许……”谢柳正欲归置好轻纱罗裙,却在触碰到衣袍时忽而摸到一串珠链,趁着女弟子还未察觉,故作无事地收了起来。

“你是有家的。”

女弟子闻言笑起来:“普天之下,谁会没有家呢?我家中有姊妹兄长,我还记得我爹是个武官,官位不算大,但一家子过得其乐融融。”

南竹奇道:“那你是怎么上到终南山来的?”

“我七八岁那年不听爹娘话,偏在灯节一个人到处乱跑,然后就遇到了贩奴的牙子,被拐到了偏远地方做养媳。”

谢柳深居闺阁久,然也知晓养媳是由婆家抚育长大,待到及笄时嫁给他们中任意一个儿子为妻为妾。她想,若非南竹亦是如此吗?

但方才所碰触的珠链纹样与南竹赠她的那枚玉珠纹样相合。天命玄鸟降而生,分明是更朝换代的图腾。

“我不愿嫁给他们家的小儿子,也不愿日日侍奉在他们左右,捱命堪堪逃出了生天。在路上幸而遇到终南山云游的人,便就此拜入终南山。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回家,可……”

谢柳问:“可什么?”

女弟子渐渐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可我记不清回家的路了。我被卖过去的时候,日日里受尽百般苦楚,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再不敢奢求其他。”

“我也怕得很,他们都说如今山下很乱,我怕就算我找到了家,家里也再无一人了。”

谢柳窥见她眼里的神伤,几番言语尽显哀戚却又无能为力。可还不待她说什么,南竹就先拍案而起,愤愤不平道:“真是气煞姑娘我了,黄口小儿在高堂上坐着,一语就能定死生,但做的都是什么破烂事!要是让我出去了,我一定要拿剑砍死他!”

女弟子被逗笑了,旋即严肃地道:“南竹师姐,皇帝你也敢砍啊?要是放在山下说这些,被有心人听进去了,那是诛九族都不为过的重罪。”

“那有什么的。”南竹倨傲地昂起头,“是非对错,黑白善恶。如果做错了事却不得惩戒,等死了是会变成恶鬼的。”

谢柳呢喃道:“恶鬼吗?”

“对呀。我师父说过,手下若是沾满太多无辜之人的血,那纵为君王,也是昏君吧。”南竹信誓旦旦地点点头,“谢小姐你看啊,他在世时就做了太多错事,那就是恶鬼行于人间。所以得到惩处,兴许死了会少些痛苦。”

女弟子也跟着附和一两声。忽而窗檐边飞有信鸽敲打,她忙去开了条细缝放它进来,伸手取走信鸽趾爪下的纸团。

谢柳顺着瞧了过去,温声道:“可是有事要走了?”

“是,恐怕要失陪了。”女弟子向谢柳以揖礼作别,对着南竹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谢柳会意地亦作揖,道:“姑娘慢行。”

眼见女弟子走远,南竹才仓惶地从匣子里捣鼓一番,面色显然不大好看。她往谢柳的方向看去,眼中似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谢柳温温笑起来,抬手提着珠链,“南竹姑娘,是在找这个吗?”

南竹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它是我随身佩戴之物。虽然很久以前的事情记不清了,但我能感觉到它对我很重要,兴许与我的家世有关。”

“这样物什,除了给我师父看过,我就没给过其他人看。终南山上下全是世家落难子弟,那些长老里就属我师父脾气好,山主性情难捉摸,时而古板到让人难以接近,时而又像个老顽童。所以我不敢把它给山主看,怕生出什么事端来。我也不想给师兄他们看,怕被说出去。”

南竹神色不变,坦荡地瞧向谢柳:“解小姐,我师父不愿同我言明珠链纹样究竟代表了什么,他只对我说不要再过多探查下去。我信你是可信之人,所以孤注一掷,把我的身世信物取下一珠,交由给你。”

“姑娘可真是……”谢柳似乎在思量什么,终还是把珠链还了回去,“天真。人心这种东西,南竹姑娘还是不要轻易交出来得好。”

南竹接回珠链,放回匣子里。

她的眼紧紧盯着谢柳,就像在追逐自己的猎物,一刻也不松口。直到谢柳有些不自在,南竹方偏了头,道:“我记得自我幼时沦落街头乞讨时,曾有个同是要饭的阿叔一直在庇护我。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也不知为何要待我这般好,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分恨意……后来,也如我所料,他走了,与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应该死在这里。”

“我想活啊。”南竹垂眼,“生死大事,想想要听从皇权贵胄的一句话,一个字,我就颇为不甘心。何况是阿叔说我应该死在这里。我哪怕是吃土啃叶,也要捱命活,好好活。”

“解小姐,你的眼睛很特别。”南竹正色说:“里面有很大的雪,可让我觉得不冷,还有些生怜。因此,我觉得你是好人。”

“好与坏,善与恶,全然在人心所向。”谢柳静静地听南竹讲完,忽然轻轻笑了,“而我,也是有恨意的人。只是我的恨,往小了说是家仇,往大了说则是国不宁,民不安。皇城外的人不知皇朝里的事,被蒙在鼓里唱着欢喜歌,才最是可悲可叹。”

“我只是不想有一日家没了,亡国恨也成真了。”

-

几日对解意生而言不过是山上练剑,吃几顿饭的功夫。

而在日行千里后,他不得不躺在榻上休养生息,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什么人也不能见。手边喝不完的汤药让解意生感到浑身都不舒服,觉得自己像是个靠它吊着命的病秧子。

“我想出去。”

他喃喃出声:“我的剑要生锈了。”

李江渊上下打量了眼,没好气地道:“从山下出去一趟回来就没个正形,不是念你的谢小姐,就是摆弄那些有的没的。也就屁颠屁颠多背了点文绉绉的诗,看着像要去京都考状元似的。”

解意生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闭着眼悠然给李江渊扯道理:“状元也好啊,指不准哪日就真考上当清官去了,再给终南山提个金字牌匾,名扬天下。”

“树都长着皮,你是真没脸。”李江渊气极反笑,“为师的终南山何时还要你个毛头小子来提名了。况且此处是避世之居,你身为我的弟子,倒反天罡的话是没少说吧。”

“啊。”解意生故意拖长了音,道:“师父高见,又何以见得?”

李江渊忍无可忍地照着解意生脑门就是一掌,“何以见得,哪儿有什么何以见得,你说这句话都不带丝毫迟疑,想必已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解意生吃痛地捂住额头,顶着张笑面说:“哎唷,师父你发现了!”

李江渊刚想抬起手打在他身上,还是放了回去,硬邦邦地道:“这么会耍嘴皮子,你的伤是好得大差不差了吧。”

解意生翻身从榻上起来,半天没摸索到自己的剑,不由问道:“这次试炼,不能用剑吗?”

“不。”

李江渊踱步到一侧桌案上,浑浊的眼看着解意生,不知是在想什么,抿唇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用的这把剑,本是为师往昔的故友所用。他毕生持的剑有两把,一把是于竹林笑谈风流事的时候用的,还有一把……不提也罢。为师不愿你,至少你莫要步他后尘,想着天下安宁,自以为年少,凡事无可不为。”

“你听不进耳,但为师还是要说,人终有力竭时。回首是岸,少去为所谓的太平步入庙堂深水,打打杀杀……”

未等李江渊说完,解意生就打断了,“师父,人终有力竭时。可我尚年少,若光阴无限好,却不能让自己心安,恐怕会一辈子都会留有憾事。”

“我不能想,有的孩提未出世就被当成不值钱的货物贱卖,也不能去想因身为女童,就会被油煎,投入水里,去求一个让男子降生的机缘。遑论是世家子弟逃难而躲进山里一生。”

他目光里似有凛冽如鹰隼的光,与往日嬉皮笑脸都不同,李江渊能看得出他是认真的。

“哈。”解意生扬眉轻笑,“躲多没意思。来战啊,我偏要蹚那污浊的水,置身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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