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局

几日里,南竹一直跟谢柳絮絮叨叨讲着有关终南山的事,片刻不停。

譬若她自己听人说,少时的解意生拜入山内时,性情比苏重还要怪,好像除了练剑就没有其他事入得了眼。再譬若,解意生偷溜着跑去山下回来,此后就总会一人往山下去。有几次苏重没能拦住风声走漏,他就生生挨了所有责罚惩戒,过几日跟什么也未发生一样接着下山。

因而终南山里执掌刑罚的长老是看着解意生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老人家,毕竟清闲久了,面上也是一派慈和,哪想着遇上这么个不安分的弟子,偏偏又是山主的亲传。

但说他不靠谱,那长老也说不上来。由于解意生的剑术练得已是炉火纯青,放眼终南山上下的弟子都称不上能与之一战的,是故长老就只有干瞪眼的份。

“他眼睛再瞪下去,眼珠子都得瞪到地上去了!像这样。”

南竹提及这里,双目骤然睁大。虽然后面什么话也没道出口,但谢柳能从她神情上瞧出那位长老应该暗自骂得很脏,且是凡经见,就必然会骂上一回的。

南竹故作叹息地效仿长老的语气道:“这届弟子真是难带啊……老夫就想安生待着,怎么一个个的都如此不省心!那个苏重,不是很稳重的吗?怎么还帮着解意生!”

谢柳浅浅笑了笑,“年少大抵如此,但皆至情至性。有恩则记,有什么仇怨则报,也是好的。”

南竹歪头‘咦’了一声,奇道:“我还以为,像解小姐这般人会觉得大师兄意气行事呢……不过说回来,其实我也是个爽直的,用书生气的话来说,就是性情中人。”

“我应该没用错吧!性情中人是这样说的吗?我当乞儿前,听同行的阿叔说一直都是游荡四方,可怎么游荡的全记不起来了。兴许我很小的时候读过书,但都忘了。”

看着南竹微微颓然的眸光,谢柳柔声安慰说:“南竹姑娘没有用错。幼时发生的事,算算也没有几人能记得,姑娘不必为此烦恼。”

南竹抬头回视过去,叹了口气,“解小姐真是好人,温温婉婉得像株出水的莲花,清透又明净。我呢,我就是土生土长的老鸹,大字不识几个,说多了惹人笑话,但我又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念书。”

“人各有活法。”谢柳道,“打打杀杀的戎马生涯,何尝不好呢。原本啊……”

谢柳上前一步,伸掌虚虚捂住南竹的两耳,声音很轻:“不闻世人言,不往心里去,就可以活得快意自在。而世人眼里的是非断论,有时也只是他们想让自己看到的,故此我称其为,自以为。只要正气怀身,不造多的杀业恶果,姑娘的自以为也可以是……”

“也可以是我的活法,我的道吗?”南竹眼中似有迷惘闪过,旋即才道:“多谢小姐开解,我好像明白了。”

谢柳松手,缓缓点了点头,“我以为原本,也无需对比。有人生下来便是富贵命,有人苦苦念书却难做达官贵人。纵然一朝跃上枝头,亦会在官场浮沉,忘却本心。性情自家中养,也会因所处境地变迁,是以姑娘只做姑娘自己就是极好。”

屋外风霜渐小,谢柳觉得定是艳阳天将到。她出神地想,解意生的伤势可真如他所言,如他们所言,静养一段时日就会大好。

不到须臾,门便被人匆匆叩响。南竹飞奔去打开,却见苏重脸色不大好看,被冷冷一记眼刀看去后,强撑着道:“小师兄,发生何事了?”

苏重此时冷冷盯着谢柳,眼中的杀气近乎扑面而来,就连站一旁的南竹也忍不住打了个颤。

“解小姐。”苏重屈指抚过剑柄,架势好似要将剑握入掌中直指谢柳,然顷刻那股肃杀的寒意就被他强硬压了下去,只淡淡地出声道:“师兄如今在终极试炼之地。”

“什么!”南竹抢先急急地道,“那种地方他也去?要是试炼折……”

苏重面无表情地看了过去,南竹登时不做声了。他道:“终极试炼的关卡有琴棋书画,此为四重关,需以内力抵挡音律的攻势,用内力去黑白对弈取胜;以腕力于两炷香内写百字文,复画出原画形貌。第五重为百毒,是将人以铁链锁住四肢,服下以百种毒虫淬炼的毒还能自救而活;最后一重是迷香,燃香起时,人就会陷入往复不止的噩梦,如若一日内醒不来,则暴毙身亡。”

谢柳倏得踉跄了脚步,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我去时已晚,没拦住师兄。”苏重蹙眉,“终极试炼,如若能从中活着回来,则可令众世家子弟倾巢而出,组起世家连系的各方势力为己所用。但若不能,就只会死在那里。”

“他会活……”

“你拿什么担保。”

苏重面上罕见地浮上几分怒意,“那是一条命,解小姐。”

“他一定会活。”难能见苏重说多了话,谢柳声音也跟着略大了几分,“他绝不会让自己倒在那个地方。”

和解意生相识算得上多年,谢柳自认称得上交情匪浅。敢在世家集会放声妄语,一人以剑作舞挑衅落座的诸位世家子弟,又在黑夜里送她平安归府,无论寒来暑往都会放信鸽通信,无惧受罚的少年,怎么会让自己白白送命在试炼里。

他说要帮她,要和她一起去看真正的清平盛世,奉陪她走完这一程。

谢柳信他,一次又一次,解意生都从未失约过。因此这次也依然。

苏重深深吸了口气,道:“试炼并无规言明能否请援兵来。师兄的试炼已入燃香,我想……”

“我不会去。”

谢柳定定地看着他,重复道:“我不会去。”

“他不想我看他浑身是血的样子,也不会想我去看他何种狼狈,这对他而言只会是一种羞辱。苏公子,请回吧。”

苏重沉沉地看了眼谢柳,唇角抿成一线,却隐隐有些许笑意略过,瞬息就被他藏了起来,“失礼了。”

南竹下意识挡在谢柳身前,正与苏重两相对视。整个屋内没有声响,徒是剑拔弩张地相持,就已让谢柳觉得威压十足。她不及多想,力持平静地开口打破这不对的气氛:“苏公子,我知解意生于你而言有情谊在,但……”

孰料不待她说完,苏重便转身拂袖离去了。南竹见此怔了怔,回头看看谢柳,眼中的凶戾顿消,“我是不是做错事了?解小姐,我还是跟过去看看吧,我怕小师兄他真的去找山主,那可就,可就真的麻烦大了。山主容不得沙子,终极试炼因从未有人真的去试炼,所以有关试炼定的规矩也少,但我觉得临时添门规也未尝没有可能。”

谢柳垂眸,回想起苏重方才神情的转变,了悟地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如此?”南竹不解,“刚刚小师兄好像很生气,真的没有事吗?”

谢柳道:“他来寻我,的确是为解意生而来。可也有试探之意。他想知道我对解意生了解几分,能不能配得上他舍命相送。”

“我有时也听弟子在私下说,小师兄视大师兄为过命的兄弟呢。就像义结金兰。”南竹蜷起手指托在下巴上,絮叨说:“可我不懂,他明明依着师兄尊你敬你,但为何在师兄去试炼时又对你那样生气?他说过,那都是师兄自己的选择。”

谢柳仔细想想,苏重毕竟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年纪尚轻。尽管南竹与其他弟子仿佛都觉得相较解意生,苏重才是山门中稳重的那个,可处处以板正的规矩行事,若非长辈教导如此,才有古板的脾性,即是心中藏事,百般隐忍克制,迫使自己作为能不倚赖他人的,山主的得意门生。

他因解意生去唤谢柳‘小姐’,是对解意生的崇重,而无关乎谢柳如何。不责于她不出手搭救,是因苏重大抵觉得,解意生做什么是自己劝不了的,是故只要死不了就好。

他的命,是解意生救的,也是解意生给了他生路可走,助他成了山主的亲传弟子。于情于理,苏重看解意生多少会有不同。而解意生这次去闯的终极试炼,是牵系到自己安危,故此苏重才会来找她。

正如他所言,“那是一条命”。解意生以命下的赌注,若有人上场干预,活棋就有了破绽,本能以一己之力,单枪匹马独斗的棋,则会变为死棋。孤身一人挑起的试炼,有了媒介推力,兴许看起来会胜,但已落入下风。

能组起世家连结的人,只能有一个。倘若谢柳真的去陪着解意生去破迷香,那么设下终极试炼的人就可以借此说他是有援兵,方通过了终极试炼,并不足以印证他的才力。如此,解意生前面所做的事纵艰辛,也无用,甚至可能会带来有违门规的惩处。

谢柳觉得,苏重的一时之气促使他来寻自己,然他是个早慧的孩子,想必定能听懂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苏重的这番举动转了个念想,成了试探谢柳是否真的是通晓解意生所思所念,是否真正称得上解意生的高山流水。

显然,他有了想要的答案。

“活着不易。”谢柳半晌回神,歉然地对南竹笑笑,“这世上,少有人能像解意生一般,置死地而后生。”

南竹不怎么在意,只怀疑问道:“那,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谢柳一时想到双亲,又想到父亲的旧部,他们好像都想让她好生活着,只有活着,才会等到破晓的那天。可死的人太多太多,偶有人心甘情愿以命相送,不顾一切,陪着另一个人踏上条不归路。

以命相送,会送命吗?解意生会想过吗?谢柳竟也有一刹失神。她总想着,他们都是少年心性,自恃比天高。可死换来的生路,真的值吗?

“我死即我生。”谢柳呢喃道,“若不到山穷水尽,哪里会有人用这种路数换取生机。”

是她利用解意生对她的情分,生生让他站上了与自己一样的阵营。而他无怨,就这样成了她手里的一把好刀,指在哪里,就打哪里。

而她好似亦把他,逼到了崖边绝境。

南竹却满脸笑意,一副已然开悟的模样道:“这样来看,解师兄算得上为谢小姐出生入死了。待到山下太平,你们一定会在一起吧,在一起好好的。”

谢柳抬眼看向窗外,头次感到迷茫。并非她看不清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而是受家中礼教训诫,心中有道声音在告诉她,不该这样。

他们不该走到这步。从知己变成利用,把他当做趁手的器件驱使,让他落成一颗棋子,逐渐引入局中。

但她没有别的路能走了。只能举步去行沾满泥泞的路,方可获一线生机。

“解小姐你看!是信鸽回来了!”

南竹冲去提溜着信鸽回屋,取走它趾爪里拎的纸团,展开念道:“我没事,絮娘子这几日还好吗?南竹师妹有没有收敛点脾气?待客就要好一点,别火急火燎地吓了人。落款是你解大师兄。”

果然如她所料,解意生活着回来了。谢柳伸指抚了抚信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那就好。”

忽而谢柳想到自己的信鸽在今日一早就没了影踪,她只当是它想去散散心,就没怎么阻拦,然已是好几个时辰都没有音讯了。

若是在暮时依然未归,她无论何如也得出去将它寻回来。

-

终南山的议事堂寂静无声,长老们正襟危坐地排成一排,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嘴角血迹未干的解意生,面上神情几经变换,多是不满。

李江渊扫视了一圈,抚着长须道:“由执掌门内刑罚的韩玄云,韩长老佐证,解意生以一己之力通过了终极试炼。因此本座秉持……”

“且慢!”

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女子骤然起身,高声道:“终南山已多年未入尘世,凡入门派的弟子亦无心于山下的权势纷争。我听闻解意生身为山主的亲传弟子,先前屡屡有违山规,而受山主包庇,此次试炼又焉能证实,是他一个人过的,而非有外人加入?”

解意生刚想开口说话,就止不住地一阵咳嗽。立在一侧的苏重见状,冷着脸寻来个木椅强硬让他坐下,又斟了盏茶递人手上。

李江渊瞥了他们一眼,揉揉眉心,“许长老,本座知你不服,本座说再多也无用。不如先让韩长老讲讲吧。”

“还堂前失……”

被唤作‘李长老’的女子把话咽了下去,只得杵在旁等候韩玄云出言。怎知有人先一步作声,“终极试炼第五重的毒,是我下的。”

解意生闻言勾唇笑了,把手边的茶一饮而尽,咳得更厉害了。苏重淡淡看着他,道:“自己作的,自己受吧。”

解意生长长叹了口气,没个正形地摆摆手,“小师弟……喀喀喀喀,别太矜重了。让师兄我看着就……喀喀喀喀喀……”

苏重面无表情地凝视他,“你少说几句也能活。”

解意生对视过去,只觉得看他一眼就想笑,索性闭眼眯着。

那人自李江渊的屏风后走下阶砌,脸上戴着半块青铜色面具,眉眼间似笑非笑,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阴柔感。他说话的语调也似女子,轻绵绵没什么气力,“许潇潇不认得我,韩玄云也不认得我。哦,这里好像没有人知道我啊……”

解意生猛然咳起来,边咳边笑。

“你笑什么呢。”那人悠悠瞧了瞧解意生,“我是毒主薛桑,无门无派。奉我主之命而来,想与诸位好好谈谈。我销声匿迹许久,但想来在座的,还是有人或多或少听过我的名字。这位姓解的小公子,能在身边无一人的境况下破我的毒,足以说明他可以下山,也有力组起世家连结。”

韩玄云拧眉看着他,“老夫自认还是有几分印象的。薛毒主在山下凭空出世,一手淬炼的毒可谓是无人能解,却不知为何于一日突然隐退江湖……老夫信门主自有分辨,但不知薛毒主此行是以何种名分,干预终南山的内事?这恐怕于理不合吧。”

许潇潇帮腔道:“是啊,终南山内事……”

薛桑微笑着用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从容地道:“是吗?可我不过与山主协商确保不落口舌,特意来终极试炼给解小公子平添艰苦。适才所言,只是想向诸位讲明真情罢了,何必如此呢。抑或是说,诸位出于私心,即使解小公子过了试炼,也就这么遮掩盖过去,权当无事发生。”

堂下人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被挑破点明了心思而恼羞成怒,也有人坐观笑话。韩玄云听他此言,只好道:“……也由老夫佐证,解意生着实是仅凭一人过了终极试炼。”

李江渊点点头,干干咳嗽两声,“诸位,总不能让一个外人,看了笑话吧。”

“诸位犹豫不决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山下的乱,远不及你们所探听到得简单。”薛桑忽而做声,“君王易主,狸猫换太子。这场局,早已经开场,若不以杀止杀,只会有更多人丧命其间。所谓的新帝已在四方安插眼线,用不了多久,终南山也会被殷红的血染红,变作没有活人往来的荒山。”

“因此,我奉安王之命,诚邀诸位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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