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哥哥啊——!”
人还未到,呼叫声就传进了书房。钟问策放下笔,挑亮烛火,翻起一个茶杯,水刚斟满,周昀舟正好走到书桌前。
“鸣川,你夤夜赶来是有什么好消息么?来,喝口茶,坐下慢慢说。”
周公子扶着桌沿,顺了几口气,接过茶杯却顾不上喝。“那个姓胡的,命真大,他竟然醒了,还有,还有他们鸿雁山庄,解封啦!”
周家得到消息,七日前,遭雷劈后一直被监禁的胡清图醒了。据他交代,他是受人胁迫才运送了那批生铁,而胁迫他的人就是旌德县陈家少爷陈志樾,也就是之前傅柯平被诬陷的那桩案子中的死者。
“陈家少爷已死,而那雇凶的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书生,在堂上签字画押承认了罪行,说是因个人嫌隙雇凶杀了那陈志樾。如今生铁案中的有关人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胡清图一口咬定是受人胁迫,鸿雁山庄背后又有贺伯坤这个二品大官,一时没有新的线索,证据不足,查察此案的官员只能先解封了鸿雁山庄以示公允。一看生铁的案子又成了无头案,官府无奈之下只能先抓了陈家的人下了大狱,最后连带着他们表亲杜家也受了牵连。”周昀舟一拍大腿,后悔不迭,“哎——怪我怪我,为了帮那傅柯平,来求你写信,还去找过杜大哥,没成想牵扯到他,听说前日他就被停职了。”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哪怕是钟问策也料想不到事情会发展至此,不过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
胡清图竟然醒了,偏偏就在陈家少爷被杀,死无对证的时候醒了,不但把他自己以及鸿雁山庄从生铁案中摘除了,还顺手就将竞陵杜家拉下了水,这背后之人真是好手段。
之前傅柯平被人诬陷杀害了陈家大少爷,程大小姐不忍夫君遭罪,就赶回了玉衡山庄找母亲帮忙,最后是程二小姐出面找到周昀舟,而周昀舟又找到了钟问策。虽说钟问策写给杜时易的那封信并未直接要求他帮忙,但是陈家本就是杜家的表亲,而杜时易恰巧就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在从旁协助调查生铁案,恐怕那些人的目的就是杜家,准确地说,是阻止杜时易继续调查生铁案。
不过,不管那些人怎么搅弄风云、拖人下水、殃及池鱼,他们的目的不会变。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一切就还来得及。
“那个杀害陈家少爷的犯人可还关押在大牢里?”钟问策问道。
“在,在的。不过,好像处决期就在这几日了。”
“好,你想办法找人进牢里再去问问那人,尤其是他到底是怎么想到去雇佣杀手的,傅柯平跟他们饮酒的时候,在哪里,有什么人在场,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你是说……”周昀舟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对啊!一个无权无势的草根百姓,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雇到杀手啊!肯定是受人指使或者被人利用的。”
周昀舟立即站起身,作势就要跑,被钟问策飞身挡住了:“等等,上次给了你两封信,给惒兄的那封可还在?”
“在的。”
“好,这次你可以用那封信了。”钟问策拍拍周昀舟的肩膀,“此次生铁案,大概率跟天乩驽有关,而旌德县离皇城很近,离那些人也很近,你要万事小心,保持联系。”
“嗯。”周昀舟郑重点头。
*
白孟冲一直站在廊下,直到穿黑斗篷的人离开了小厅,他才站到了岩魁斗面前。
“舅舅,刚刚那个人是谁?”
“嗯?”岩魁斗看着突然出现的外甥,嘴角略微抽动,忽而变脸一笑,“哦,他啊,就是一个老朋友,之前碰到了一些麻烦,我顺手帮了一下,他是来感谢我的。”说完,转身坐到宽椅上,喝起茶来。
“可是……”白孟冲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阿冲,对舅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岩魁斗一看他这样,遂放下茶杯,尽量温和道:“难道是跟你的朋友有关?”自从那个叫桑兔的女子走后,白孟冲整个人都变得郁郁起来,交给他的任务他都推三阻四的,说自己不行,干不了,岩魁斗也没有强迫他,只当这孩子是因为见到了旧日的朋友,想起一些往事,心里负担过重罢了。等他多经历一些事情就会明白,大丈夫行事,岂能拘于小节??。
听到岩魁斗这么说,白孟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猛地抬头,眼神灼灼:“既然他是来感谢您的,为什么要作那般打扮掩人耳目?既然您有恩于他,为何又对他……对他那般地小心翼翼?”白孟冲其实想问的是为何舅舅要在那人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
“你都看到了?”岩魁斗语气平静。
“是的。哦,还有,他怎么会知道赤鷩谷?刚刚他提到的那几个人,跟我们在找的回生术破解法有关么?”
“你还听到了什么?”
白孟冲缓缓摇了摇头,“我……”
“啪——”岩魁斗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得白孟冲直接掼倒在地。
“……舅舅?”
岩魁斗慢慢站起身,看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声音跟冷掉的茶水一样。“自从你来到我这里,我视你如己出,可你却三番四次欺瞒于我,且不说你多次护着那个妖女,甚至为了她还杀死了我魈阳门中人。之前我只当你年幼无知、受人蒙蔽,不同你计较罢了。近日你心绪不佳、身体不适,我也不愿强迫你做什么,没想到现在你竟然跑来质问我、怀疑我?哼!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舅舅!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半个时辰前,白孟冲来找岩魁斗,看到他正在跟一个黑衣蒙面人说话,于是静静地在廊下等候。他没有刻意去听,偏有几个陌生的名字飘入耳中,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听懂,让他惊讶的是舅舅的态度而已。白孟冲语带哭腔、心中荒乱,他知道岩魁斗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毕竟身居高位,手段不狠辣强硬的话无法服众,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他。“我只是不想再等了,想做点什么,好早点找到回生术的破解之法,救醒我娘。”
听到白孟冲提到自己的娘,岩魁斗一愣,似乎醒悟过来。他转头看着跪趴在地的外甥,看到那张熟悉的白净脸庞,还有眼角的泪水……他赶紧蹲下身扶起他,连声道:“冲儿,冲儿,我以为你被青鸾宫那个妖女蛊惑了,她之前就有意挑拨离间我们的关系,可是你别忘了白阆村发生的事情……哎,是舅舅的错……打疼你了吧?”
白孟冲垂下眼眸,摇摇头,他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说出内心的想法,待救醒娘以后,他或许还有机会可以跟阿兔……
“哎——”岩魁斗长长叹了口气,“刚刚那个人大有来头,但是现在情况不明,我不想将你牵扯进来。这么说吧,他跟朝廷的关系很硬,手里有很多我们用得上的东西,所以我得讨好他......是舅舅的错,舅舅没有能力救你娘,所以才不得不攀附权贵......你,你会不会看不起舅舅?”
白孟冲摇了摇头。
“好孩子,你还小,很多事情跟你说不明白。但是你要相信舅舅,我们的目标是救醒你娘,这条路不容易啊——”
“让舅舅费心了。”
“你娘也是我的亲妹妹,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岩魁斗把白孟冲拉起来,帮他整理着衣摆,观察着他的脸色,“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白孟冲本来是想跟岩魁斗说说阿兔的事情,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可能让她误会了什么,他不知道怎么办,就想找舅舅商量商量。可是刚刚听到自己的舅舅一口一个“妖女”地叫着,还有白阆村,他瞬间就什么都不想说了,于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房里。
“阿冲。”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要关门的白孟冲瞬间愣住,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朝着廊下暗处的身影弱弱地喊了一声:“阿兔?”
人影动了动,而后缓步走到白孟冲门前,如天心皓月的脸庞在腐草萤光中渐渐亮起来。
是她。
白孟冲赶紧将桑兔拉入屋内,关上了门,心中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刚说完这句,忽而想到了什么,踌躇道:“我......我......”
桑兔不说话,盯着白孟冲,抬手指了指他脸上的红痕。
白孟冲立即把脸一撇,躲开了她的视线,抓住门框的手指渐渐用力。
“你都看到了?”
“他经常打你么?”
“没有,刚才只是误会。舅舅他,他一直对我很好。”
“是嘛,他要是对你好,就不会让你去做杀人越货的事情。”
“不,你不懂。”白孟冲心头大震,他不知道桑兔已经知道了多少。
“我不懂么?”桑兔眉毛一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么,那里还留有白孟冲之前刺下的疤痕。
白孟冲的余光见到她的动作,嘴唇微张,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愈发凶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阿冲,跟我走吧。”
白孟冲仍然不说话。
“我已经调查过了,魈阳门做的事情,你舅舅做的事情,还有他背后的人,都没有那么简单,这里不适合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走?呵——”白孟冲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眼睛大睁,却流下了眼泪。“走去哪里?青鸾宫么?那不是我家,我家在白阆村。不,不是,白阆村已经没了,没了……”
“阿冲……”白阆村也是桑兔最痛的一道伤口,是因为她的身份暴露了,村民才被巽月宫的叛贼给……“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是,都是你的错!”白孟冲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低吼一声,如山中迷路的小兽,慌乱不安,又似乎终于绝望似的,倚着门框滑倒在地。
桑兔忍住心痛赶紧去拉他,却被他抓住胳膊,用力按进了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你还有我,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还有阿青……”
白孟冲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他仍在哭,泪水沾湿了桑兔的脖颈。
桑兔更加心痛,挣开双臂抱住他的肩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你就跟着我,让我赎罪,我会一直照顾你的,跟我走,好不好?”
好一会儿,白孟冲的气息才缓了下来,微弱如叹息。“是,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为了找你,我不会离开白阆村,更不会遇到他......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宁可自己先死掉......”
桑兔顿时想起她带白孟冲去探春城看望白耕青的情景。她问他是否怨她,而他当时回答说——不是你的错,我猜,如果你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宁可自己先死掉。
那现在是......“阿冲,你在说什么?”
白孟冲似哭似笑地呜咽了一声,“如果我说,是我出卖了你的行踪,也是我泄漏了村子的位置,害死了全村的人,你还会想要带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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