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之机缄不测 7

直到回到院子,桑兔也没有跟钟问策说道她醉酒的事情。不过,她在梦里见到了钟问策,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说了很久很久,她也很多天没有睡得那么沉了。

第二天醒来,身体和心都变得轻快,就像是炎热的白天过后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经过露珠的滋润,被烈日炙烤的花瓣,又重新舒展起来。

她去找钟问策,家仆说他天未亮就跟凌霄一同出门去了。

桑兔来到他的院子,坐在石凳上,回想着昨晚他说的“他朋友的故事”,心里又酸又软。

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桑兔抬头看去,是姜让。

“姜叔。”桑兔起身问候,就要往外走,却被叫住了。

“桑兔姑娘,请留步。正好有事想问问姑娘。”

“姜叔请问。”

“我听阁主说,姑娘家在西南一个小村子,师从千般手白古恨?”

“是的。”

“那,姑娘的父母呢?”

桑兔顿了下,“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不知道父亲是谁。”

“这样啊。”姜让捋着胡须,“哦,你不要介意,我看你一个小姑娘离家这么远,真是可怜啊。”

“谢谢姜叔。”

“诶?姑娘这把短剑很特别啊,是出自白古恨之手吗?”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注意到短剑上的花纹,很特别,也有点眼熟。

桑兔瞬间捏紧断泪,“不是,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嗯,看来姑娘的母亲,也是位女侠。”

“谢谢姜叔。”

“不用谢,既然你加入了洄溯阁,大家就是一家人嘛,坦诚相待,互相帮助。尤其是阁主,对你很是看重,你不会让他失望的吧。”

桑兔垂下了头,没有回答。

姜让捋着胡须,“哎呀,我这个老头子话太多了,若是有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还望姑娘多担待。”

“姜叔,您不用试探我。”桑兔突然抬头,眼神坚定、清亮,“阁主救过我,我是不会伤害他的。”虽然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他,但那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情。

姜让一顿,这个孩子的眼神,倔强、坦荡,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决绝。似乎只要是她愿意说出口的话,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心实意。

此刻院子外,钟问策听到了那句“我是不会伤害他的”,停下了脚步,略一思忖,转身离开了。

姜让划着轮椅,来到她面前,“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据我所知,这把剑上的花纹,来自衔烛崖巽月宫,你,或者说,你母亲,是拜月左使,还是右使?你来到探春城的目的是什么?你接近阁主的目的是什么?”姜让的语气很平稳,但是步步紧逼。他已经查到了剑上花纹的信息,过来就是想告诉钟问策,没想到直接遇到了桑兔。

桑兔捏紧断泪,往后退了两步,“我,我不知道。”这是实话,没有人告诉过她。

“好,可能你母亲离世前没有告诉过你有关巽月宫的事情,毕竟巽月宫对于血脉一项很重视,不然你也不会流落在外。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她只知道有人在找她,有人盼着她活着,有人想让她去死。

“你真的叫桑兔吗?你母亲叫什么名字?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姜让继续追问。

“他们告诉我,我就叫桑兔。我母亲,叫清腴。”

“计蒙,务屿,灵契,始均,这四个人,你可认识?”

“不曾听过。”

姜让眯起眼睛,“姑且信你。那我直接说了,如今探春城里出现了很多巽月宫的人,你的存在,对阁主是个巨大的威胁,这里不适合你,你还是走吧。”

桑兔急急唤道:“姜叔!”

姜让叹口气,“桑兔姑娘,就我个人而言,我很同情你一人流落他乡,但是,我有我的责任,而你,是个变数。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敢冒险。”

“那他,知道这些吗?”

“我会告诉他的,就看你怎么做了。”

桑兔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绯红一片,“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哎——好吧,三日。这三日内,我不会跟他说关于你的事情。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

“……好。”

*

“小兔,那天捡到的那颗珠子有眉目了,是西园小筑里面一个叫阿露的人掉落的。”钟问策再次回到院子,看到桑兔仍然坐在石桌旁,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啊!真的吗?阿露就是那天在假山那里找东西的姑娘吗?”桑兔扬起脸,满是惊喜。

“是的。”钟问策想起那天在假山旁的亲密接触,摸摸鼻子,“卫捕头已经在审问了,也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太好了!你今天早上出门就是这件事吧?”

“啊,对。我本来想叫你一起去看看的,但是想到你昨晚估计也累了,所以就没有叫你。”

“我不累。”桑兔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比正午的阳光还灿烂。还有三日,她只想多看他几眼。

钟问策顿时有点儿眼晕,赶紧眨眨眼,“对了,我回来的路上看到卖豆花儿的,就买了一些。已经让后厨先放到冰窖里了,给大家当作午饭后的甜品。”其实他是回来以后,又跑出去买的,而巷子口那家店已经卖光了,他直接跳上了春归楼的屋顶,看到了三个街区外有一家还开着,飞身到那边去买回来的。豆花儿已经不热了,就正好放入冰窖里。

桑兔在吃豆花儿的时候就尝出来了,糖水味道不对,不是巷子口那家的,而且,都快正午了,那家老早就收摊儿了,钟问策肯定是从远处买回来的。她明白了他的心意。

“阁主,你要去哪里?”吃完甜品,桑兔像是小尾巴一样,跟着钟问策。

“唔,我想去睡一会儿。”

“睡醒后呢?”

“我们去找卫捕头问问进展,你也想知道凶手是谁吧?”

“那我可以坐在你院子外面等吗?”

“嗯?为何不去休息?”

“我昨晚睡得好,现在也不困。”

“那我也不睡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不行,你去睡吧。我回房去等你。”说完,桑兔就转个了方向,走向自己的院子。然后跳上院墙,幸好她的院子就在钟问策的隔壁,她只想离他近一点儿。

下午,他们再次去西园小筑的时候,卫捕头告诉他们,阿露承认了杀人,说是那个徐弘葳对她意图不轨,她惊慌之下,就拿随身带的匕首杀死了他,再把他推进水里,自己的耳铛珠子就是那个时候掉落的。问她匕首在哪儿,她说趁机扔到园外的河里了。

不过,他们都不相信一个小姑娘能单独杀死徐弘葳,况且徐弘葳的外套都被处理掉了,计划周密,她肯定有同伙,但她不肯说,只好暂时将她押回衙门,再慢慢找可疑的人。

返回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群人,一群披着云肩的异族人。八匹高头大马,薄纱遮挡的大车上端坐着一名女子。旁边跟着二十几个人,大多数都是少男少女,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

明天就是妗玉夫人的生辰宴,这两天探春城内越发热闹了。奇装异服、奇形怪状的人很多,反而显得钟问策没有那么惹眼。

花灯初上,街市热闹。钟问策和桑兔从街这头走到那一头,一路上遇到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和卖艺的摊子,桑兔看得不亦乐乎,“阁主,你喜欢什么尽管说,我给你买!”桑兔一脸傲娇。

“发带怎么样?鸦青色很衬你啊!唔,所有颜色都很衬你。”

“腰带呢?这个绣工也还行。你太瘦了,要好好吃饭!”

“这个发冠样式真好看,就是玉石次了点儿,配不上你。”

“你放过风筝吗?悄悄告诉你,我师父教我的手艺里,我只学会了做风筝,有机会给你做一个吧!燕子形状的,好不好?”

“你喜欢吃糖葫芦吗?我喜欢吃,可是又觉得糖葫芦很粘牙,我怕自己的牙掉光了就糟糕了。”

“你有没有吃过咸的豆花儿?听说还有辣的呢!”

“你能不能吃辣?廖婶儿说你只吃清蒸的菜食,那你岂不是错过了很多美食?”

“对了,我怎么没有见过你的剑呢?哎呀!我回去好好想想师父教过的东西,有机会给你铸一把!不过,先说好,断了可别怪我哦!”

“你喜欢糖醋小排吗?那是我唯一会做的一道菜,有机会做给你吃啊。”

“你上次在桃花涧让我吃的那个凉拌苦瓜,我现在想想嘴里都还能尝到苦味儿,下次可别让我吃了哈!简直了,比我的命还苦!”

“那个弦女山,只有春天最好看吗?现在可以去看吗?”

……

桑兔一路上眉飞色舞,惹得钟问策笑个不停。他什么都没有要。不过,在桑兔的坚持下,最后买了糖画。桑兔点了一只兔子和一只老虎,让钟问策选,他选了兔子,她就拿了老虎。

“快尝尝!”桑兔催促钟问策。看着他轻轻地舔了下小兔子的耳朵,桑兔一抖,“咔嚓”一声咬下了老虎的脑袋,钟问策又哈哈笑起来。

*

明月将满,挂于夜空。桑兔悄悄地飞到钟问策卧房的屋顶。四周很安静,她似乎能听到钟问策清浅的呼吸。

夜风吹过云层,吹起她的发梢,吹动她身上无形的枷锁嘎吱作响。

她今天跟他一起逛街了,她说了好多好多话,比他们认识以来说的话还要多,应该够自己回忆很久很久了。她记得他每一个表情,眼角的弧度、唇边的笑意。

她还能留下什么呢?她只能偷偷地做了许多承诺,希望神明听到,如果真的有神明就提醒她,以后,如果真的还有以后,她会一件件兑现。

命运真的很爱开玩笑啊。她不想活的时候,有人拉住了她;她现在想留下了,却又留不得。真是,时时刻刻都不知如何是好。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桑兔每每回忆起当晚将满未满的月亮,才知道,原来满月即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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