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玉夫人的生辰宴那是相当的热闹,钟问策以洄溯阁的名义也送了一份厚礼,带着桑兔和凌霄一同前往。
因为是庆贺生辰,三人一改往日的黑衣劲装,钟问策穿的是花纹繁复的月白色长袍,凌霄则是靛蓝色外袍,而桑兔着一身淡紫色褶裙,听说是钟问策为她挑的。
桑兔想起早上换上了新衣服,走出院子,就见到钟问策,本来自己心里一直突突突地打着小鼓,结果他一笑,鼓声就停了,天地间也静止了,她动也动不了,幸好他朝她走过来了,就像宿命一样,静静地,避无可避,或者,自己也不想避开。直到他说了一句“好看”,她才又找回了呼吸。
虽然钟问策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是并没有出什么骚乱,江湖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似乎名满天下的人,身边有几个过客,也是理所当然的。比如,这一次钟问策身边就多了一个新面孔。偶尔有人提到月影仙子什么的,转眼就被新的故事所替代,都会过去的。
“钟大哥!小兔子!凌堂主!”吴勉勉像小猫咪一样跳到大家眼前。
穿着杏黄纱裙的娇小身影凑到高大的凌霄身边,一人眼睛弯弯,一人嘴角弯弯,相视而望的画面竟是十分美好——恰如一轮橙黄朝日刚刚跳出深远辽阔的靛蓝大海,相互依托,相互照映。
不知道为何,桑兔有了想哭的冲动。脑子是进水了么?怎么总是想哭呢?肯定是那天喝的酒太多了,早知道该听符大哥的话,不能再喝酒了。
生辰宴安排得十分周全妥当,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从众人的口中,妗玉夫人的前半生慢慢地展现在眼前,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桑兔又想哭了。
这天是妗玉夫人三十五岁的生辰。而她在成为妗玉夫人之前,据说是一位名门闺秀,天资聪颖,活泼大方。父亲姓周,当年官拜太傅,是天子之师。因得罪了皇太后及其党羽,全家被贬,流放琼州。年仅十二岁的周小姐,跟着父母,带着弟妹一同南下。路上走了几个月,到达琼州后弟弟妹妹却因病夭折。后来有流寇袭城,父母为了保护她也被杀死了。就在贼人的大刀砍向她的时候,幸得一位少年侠士所救。在那位少年侠士的带领下,城内百姓联手抗击,幸好朝廷的救援也及时赶到,最终击退了流寇,守住城镇。
不久后,皇太后逝世,天子大赦天下。已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的周小姐,在亲友的帮助下回到了皇城。但是她不愿留在伤心地,只身来到江南。有人说她是想找到当年那位少年侠士,也有人说她只是伤心欲绝,远遁江湖而去。
十多年后,一个嘉临江边的小镇拔地而起,很多走投无路的男女老少都可以到这里来获得一线生机。探春城的名字,与妗玉夫人的名声也渐渐为人所知晓。
最惊奇的是,明明探春城收留了很多逃亡流民和江湖异士,但是这里却只有欢声笑语,探春城也成为了有名的寻欢买笑的销金窟。可见妗玉夫人的智慧和手段都非常厉害,令人敬佩不已,不管是朝廷还是江湖,都会给她三分薄面。
说到那位少年侠士,有人说他就是后来的定海大将军钟离章。钟离章是顺天城钟离世家的长子,当年才满弱冠,离家远游,遍访山河。说是已经读了万卷书,想要再行万里路。在琼州碰到流寇后,他决定从军,保家卫国。因其骁勇善战、勇猛精进而闻名天下。
七年前,应泉地区常常受到海寇侵扰,且变本加厉、越演越烈,朝廷特派钟离将军前往剿灭。战事还没有结束,他就不幸战死异乡,朝廷追封其为一品定海大将军。
应泉一带的百姓感念大将军的功绩,每逢节日烧香祭祖时,都会不约而同地前往将军镇,给大将军和将士们祭上一柱清香。
说到定海大将军钟离章,就不得不提一句他的长子,钟离询。那年十五岁的钟离询跟随其父一同剿寇。听说他两岁能作诗,三岁会舞剑,四岁出口成章,五岁能射野狼,骨骼清奇,天资聪颖。其父牺牲时,钟离询还未到弱冠,他临危受命,带领军队继续作战,最终成功剿灭海寇残余,使该地区百姓从此得以安宁。
战事大捷后,朝廷特擢钟离询为三品赤威将军。不过,听说他班师回朝谢恩时却直接上奏天听,称其一身伤病,难以再担大任,遂交回兵符,辞官退隐。
江湖里,关于这位年轻将军的传说很多,有的说他去了江南,访名山广交友,像他父亲一样;有的说他深入雨林,去探寻灵芝仙草,为自己治病;也有的说他命不久矣,隐于闹市,默默等死。但不管哪个传闻,都提到一点,前赤威将军钟离询,天赋异禀,惊才风逸,艳如桃李,若芝兰坠露,似明月入怀。
江湖不缺传说,就像大海不缺水,海浪一波接一波。
但是对于桑兔来说,没有任何故事能让她忘记眼前的钟问策、忘记他曾在她面前显现出的那一面。
宴席半酣,一群散着长发、披着彩色云肩的人列队而来。领头的是两位高挑男子,其中一位身披金色云肩,白皙面容精致冷峻,仅可从眼角细纹处看出他已不复年少。另一位年纪稍轻,额间有暗色刺青,似火苗状,银质云肩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人群中已经传来窃窃私语“是衔烛崖的人。”“巽月宫啊!”“两位长老都来了!”“妗玉夫人门路真广啊!”
两位男子直直走到主位,朝着妗玉夫人弯腰行礼,同时右手抚上胸口。“巽月宫祝愿夫人永扣年华,生辰吉乐。”
“计蒙大人,务屿大人,两位远道而来,请上座。”妗玉夫人款款起身,含笑致意。立时有家仆带领他们坐到了旁边一桌。
两人入座后,跟同桌的人一一点头示意。那位额间有刺青的男子突然眼神一变,“唰”一下站起身,碰倒了面前的酒杯碗碟,瓷器滚落在地,哐啷脆响,引得众人都向他看去。
“碎碎平安”“落地开花”“富贵荣华”同桌客人纷纷解围道。
“落地生花,和气传家。”桑兔也下意识地跟了一句。钟问策听到了,转头看她,桑兔立即扬起灿烂的笑脸,凑近他耳边说道:“我小时候打碎了东西,我阿妈就这么说的。”钟问策对着她笑弯了眼睛。
“务屿大人,发生了何事?可是菜肴不合胃口?”妗玉夫人看向他们这边问道。
务屿眼睛一眯,而后转头,忿然作色道:“夫人……”
话没说完,他旁边金质云肩的那位起身拉住了他,对着妗玉夫人躬身道:“夫人见谅,是我们不习惯中原的礼数,惊扰了大家。”
妗玉夫人听后莞尔一笑,“计蒙大人言重了,小小生辰宴,是我招待不周。”
宴饮一直持续到深夜,客人们陆陆续续散去。应妗玉夫人邀请,钟问策三人一直留到了鼓乐表演。
“小兔,你累不累?”钟问策轻轻问道。
桑兔摇摇头,“不累!”她大声说着,似乎要把所有剩余的力气通通都加注在这两个字上,钟问策被她精神饱满、铿锵有力的样子逗笑了。
“阁主,你累不累?”桑兔看着他略显疲惫的神色,想去拉他的手,但是生生忍住了。
钟问策摇摇头,他觉得今天的小兔子特别愉快、特别雀跃、特别可爱,让他也跟着轻快许多。要是以往,这样的宴会,他估计露个脸就会走了。
“阁主!”桑兔凑近他,“我觉着哦,凌堂主,肯定已经被勉勉拿下了。”
“嗯?”钟问策顺着桑兔的眼神看去,吴勉勉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而凌霄,侧耳倾听,时不时点点头,很认真的样子。“他啊,还有一百二十二次。”
“什么一百二十二次?”桑兔好奇。
“他要离开洄溯阁啊!我答应他,只要他提满两百次,就准了。”
“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桑兔夸张地说着,又惹得钟问策笑起来。他每一次的笑容,桑兔都在心里默默记下,第六十九次,这是从昨天开始他朝自己笑的次数,她想,明天是第三天了,自己要加把劲儿,还有三十一次,也凑个整。
整个宴席下来,桑兔一直跟在钟问策身旁。当钟问策看向她时,她会扬起最明媚的笑脸给他看,将身体内储存的一切欢乐都向他展露;当他跟她说话时,她会用自己所能蕴含的一切感悟来回应他,用一颗极尽温和的、全神贯注的、山雨欲来时都不会与梦做交易的真心。
她私心里把这场宴会当作一场欢送,她一个人的告别仪式。当然,她已经准备好了跟钟问策的道别,她不想令他伤心,不想让他难过,更不希望他奔波各处去找她。
只不过,命运真的是顽皮得很,它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给桑兔展现了另一面——这时她才知道什么是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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