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问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就在他想要往桑兔住过的那个院子走去时,被等候的姜让叫住了。
“姜叔,这么晚了,您还没有休息啊?”钟问策艰难地迈进自己院子,似乎腿有千斤重,而自己的心,已经飘散了。
姜让打量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发生了事情。再加上,没有看到同行的桑兔回来,他就明白了。
“桑兔姑娘走了?”姜让直接问道。这还未到三日,就走了。不过,看钟问策的表现,她不是突然失踪的,还算是有交代,是个真诚、聪明的姑娘。
“姜叔,您已经知道了?”
“嗯,只是没有想到她动作这么快,明日才到第三日,她……”
“什么第三日?”
“她没有跟你说吗?”
“姜叔——!”钟问策恳求道。
姜让心下一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钟问策露出这样的神情,哀戚、悲伤、不知所措,恍如十几岁时的那个少年。
“好吧,那我来说。”姜让把那天跟桑兔的对话和约定一一告诉了钟问策,他听完后,就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长公子,可会怪我逼走了桑兔姑娘?”姜让虽然这么问了,但是,他不后悔这么做。
“姜叔别这么说,我明白的。”虽然明白,但是心里仍然痛楚不减。如今桑兔的身份已经明确,不是他想留,就能留下的。哪怕没有姜让的要求,她也不会再留下来。
“这桑兔姑娘,确实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姜让一叹。
“是的,她很好。”
“夜深了,长公子早点休息吧。”
“姜叔也早点休息。”
钟问策终于还是踏进了桑兔的院子,推开屋门,浅淡的、属于她的气息还尚存,他立即踏进屋内,反手关上了房门。
夜色穿透房间的刹那,他看到桌上的一抹绿光。是她的短剑。是了,今天她穿了长裙,是没有办法佩戴剑的,所以她就干脆留在了屋内的吧。
然而,当看到桌上的一张信笺后,他就知道了,她是故意的。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来跟他告别,而他却以为她的愉快是因为她决定要留下来后的欣喜和安定。
她说——阁主,我去准备承诺过的黄金一万零一两啦!数字不小,需要多点时间。不过,因为是你,就值得!
她说——阁主,你要好好吃饭,保重身体。要开心,要多笑。不高兴的事,我来记着,你只要记得高兴的事就好。
她说——阁主,这把剑叫断泪,留给你当作信物。请你,不要忘记我。
断泪。呵!可是为什么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伸手摸到了脸颊的湿润——眼泪是什么呢?是身体输掉的战争吧。
上一次还是父亲的突然离去,确实是他好久都没有过的惨败了。
*
风流云散,天光大亮,似乎一切如常。
“小花,昨天妗玉夫人提到,她找了马帮的邱老大把白姑娘带到这里,那么那个陈勇被杀,会不会跟白姑娘有关。”钟问策坐在椅子里,手里把玩着玉卧虎手串。马帮,邱老大,这两个词语让他想起在驿站发生的事情。
凌霄瞄了眼他放在手边的短剑,“所以,你想再查一查那两人?”
“是的,派人去找邱老大,问问那两人到底因何杀死了陈勇,是不是对白姑娘做了什么。若有必要,透露给卫捕头,将他们绳之以法。”
“明白。”凌霄正要往外走,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个,小兔,还会回来的吧?她的剑还在这里。”
钟问策没有说话,视线放到了短剑上。
凌霄想起,昨晚申屠隽骨带着桑兔走后,钟问策跟计蒙他们谈条件,询问怎样可以把白耕青交给他来安排。计蒙和务屿果断拒绝了,并表示白耕青现在是他们手里的底牌,明确说了钟问策跟桑兔的关系不简单,他们不相信他,气氛一下子达到冰点。
据凌霄回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的钟问策了——那副杀伐以待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战场上。不再是洄溯阁的钟问策,而是赤威将军钟离询。
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是妗玉夫人出面作保,把白耕青留在了探春城养病。现在钟问策还要继续查跟白耕青有关的事情,大概是想帮桑兔再做点什么吧。
“对了,派人关注下巽月宫那边的状况,看看能不能查出白阆村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还有……”
“还有南梦山是吧,放心,勉勉那边会盯着青鸾宫。”凌霄轻轻一叹,转身出去了。
钟问策注意到凌霄称呼了“勉勉”,笑了起来。自己的失败固然酸楚,但是看到兄弟的成功,哎——看来小兔说的是对的,勉勉已经摘到了这朵凌霄花。
*
“昂——兔姐姐走了吗?她,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阿甲刚回到苦昼园就急着找桑兔。可是当钟问策说桑兔暂时回家一趟时,阿甲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兔姐姐是流浪到这里的,怎么会回家呢?她的家应该就在这里,就在苦昼园里才对啊!
但是看阁主大人也一脸哀伤的样子,阿甲忍住了,跑回自己屋里,趴倒在床上才涌出眼泪。
看着阿甲跑远了,符容轻轻一叹,看向钟问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她的来历有关?”这段时间里,符容虽然一直在桃花涧养病,但是阁里的各种情报动向,还是知道一些的。
“是。准确的说,是跟她母亲有关。她的母亲是衔烛崖巽月宫的人,十多年前逃出来了。现在巽月宫的人要把小兔带回去。”钟问策把那晚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下。
“这么说,小兔子跑到江南来,也是为了躲避巽月宫了。怪可怜的!上一辈的恩怨,偏偏要她来承受。还有那个白阆村的事情,一整个村子的债,哎——那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有没有说会不会回来?”
钟问策摇摇头。小兔留给他的信笺、留给他的短剑、说给他看的那句话,他只想自己收着。
符容见钟问策一脸黯淡,也不欲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一叹,“这人生啊,就像八月的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令人琢磨不透啊。”
符容说完,突然捏住钟问策的手腕,“啧,你这段时间怎么虚弱了这么多?不行啊!阁主大人,你可不能倒下!我们全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啦!还有小兔,她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的。等她回来,我要跟她告你一状,说你糟蹋自己的身体!”
钟问策轻笑一下,“太好了!准了!”说完,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就走了。
符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也沉下来。多情自古伤离别,人美心善的阁主大人,是一脚踩进泥沼里——不能自拔了!
*
时间缓缓地流淌而过。苦昼园的秋冬,步履轻盈而安定。
热闹的唯有不停传来的纷杂消息。
最先传回的,是关于在驿站杀害了陈勇的大明和老四,他俩已被卫捕头捉拿归案,等待年后问斩。
说到他们杀人的动机,是因为陈勇目睹了大明和老四趁大家不备欺辱了白耕青。陈勇就以此勒索他俩,说要告到探春城妗玉夫人那里,而大明和老四只好拿钱封他的口。他们俩本以为把白耕青交给探春城后事情就结束了,没有想到陈勇贪得无厌,多次以这件事向他们俩索要钱财,所以两人一合计,就把陈勇给杀了。他们俩想着在荒郊野外的驿站,可以轻而易举推脱掉杀人嫌疑,最后闹个不了了之,没有想到碰到钟问策二人,被揪出来了。邱老大知道事情原委后,觉得那三人都有问题,算是黑吃黑,就只是把大明和老四赶出了马帮。
在凌霄的追溯下,终于找到逃到三江城一带的大明和老四,将他们交给了卫捕头。
还有,在开春前,认罪杀死徐弘葳的阿露在牢里自缢了。算是一命抵一命。本以为西园小筑的这个案子就此结束,但是没有想到反而在阿露的坟前抓到了同伙——柳九成。
原来柳九成和阿露都是为了替柳九美报仇。
柳九美是柳九成的姐姐,他们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姐姐在画舫作歌伶,供弟弟读书。
有一次姐姐很高兴地对柳九成说,她遇到一位江湖少侠,与之情投意合,那个少侠承诺会娶她为妻,以后就不用再卖艺了,姐弟俩终于可以有个归宿了。
柳九成很为姐姐感到高兴,追问那个江湖少侠是谁,但是姐姐害羞,只说他姓徐,说以后再介绍他俩正式认识。柳九成又追问那个少侠长什么样,姐姐只说他脖颈边有块狼尾似的胎记,很是霸气。
但是没有过多久,姐姐就在家里自缢而亡。柳九成悲痛欲绝,在给姐姐办丧礼的时候,遇到了自称是姐姐好友的阿露,才得知,那个徐少侠始乱终弃,欺骗了姐姐。
后来,柳九成没有考中功名,他心灰意冷下来到了探春城,给姑娘们写词曲谋生。在春归楼那次,他看到了徐弘葳脖颈边的胎记,怀疑徐弘葳就是那个当年对她姐姐始乱终弃的富家子。因为跟苏蠡的相识,在西园小筑里他竟然又遇到了阿露。还从阿露那里得知徐弘葳那天会去西园小筑后,他们俩一合计,杀死了徐弘葳。
柳九成得知阿露承担下了所有的罪责,心里很是不安与愧疚。后来又听说她在牢里自缢,被葬在了郊外,就想着去祭拜一番,没有想到被洄溯阁的密探发现了,他跟阿露的关系也就暴露了出来。
“我叫九成,姐姐叫九美,还有一分才十全十美,可见,老天爷就是这么捉弄人的。”柳九成声泪俱下、痛哭不止。
不过,说来也巧,柳九成归案后不久,就传出他在牢里自缢的消息。此后柳九成的词曲红遍大江南北,很多歌伶都传唱着,以此来纪念他和姐姐短暂而不幸的一生。
再后来,洄溯阁多了一位管事,名叫刘一变,据说其才情不输给翩翩逐晚风的符容堂主。春节时苦昼园门口新帖的对联就是他写的——留春无计须尽欢,钟情最是苦昼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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