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很长时间,钟问策还会不经意地路过那个湖泊,他会把指尖伸入寒凉的水中,他会透过镜子般的湖面去看落日。水面波澜不止,残阳照常退去,心中松风簌簌,就算反复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问一句——人们说一切都会随风飘散,一切都将化为尘土。可是,那一粒掉入我眼中,让我每天都想落泪的,是你吗?
听到脚步声传来,钟问策弯唇一笑:“小花,今天有什么好消息么?”
凌霄不答反问道:“阿甲说你又来这里了。怎么样?有钓到大鱼吗?”
“没有。”
“哦?看来你的钓鱼技艺是一年不如一年啊。”凌霄忍不住调侃他一句。
“也有可能,是我没有挂鱼饵。”钟问策老神在在地说道。
凌霄望天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勉勉传来消息,有人拿着类似天乩弩的部分图纸去他们吴家估价。”
“看来,大鱼要上钩了。”
“他们藏了这么多年,大概以为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了,终于露出马脚了。”
“那就继续追查下去,跟勉勉说一声,不要打草惊蛇,先稳住他们,试探真假,估计后面还有螳螂,也或者是黄雀。”
“明白。”凌霄仍然站着。
“嗯?还有事?”
“不知道姜叔有没有跟你讲……”凌霄说道这里,就停住了。
“什么?”钟问策仍然一动不动,唯有鱼线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巽月宫,被灭了。”
钟问策点点头,“想不到那位申屠宫主下手挺快的。”
“不知道青鸾宫跟计蒙达成了什么协议,他们里应外合灭了巽月宫另一派。现在巽月宫残众直接归顺了青鸾宫,而那些死伤的,基本都是新派的人,也算是为白阆村的村民报仇了。不过,青鸾宫他们本来就是姻亲关系,下手虽狠,说到底也是家务事。”凌霄叹一声,有句话他没有直接说出口,这一下,小兔回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嗯,是吧。”钟问策随口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其实凌霄之前都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去找小兔,难道就因为当时在探春城小兔选择跟申屠隽骨走,而不是跟他走么?
要是以前的凌霄,估计就会以为钟问策有自己的考量,什么大局啊、什么规矩啊、什么利弊得失啊。
可是现在心里有了勉勉,凌霄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不管勉勉想做什么,他都会全力支持她,帮她达成目标,不需要问为什么。想到这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凌霄转身就要走,听到钟问策低低问了一句:“她,回到南梦山了么?”
“嗯,勉勉说,青鸾宫有大批人马已经回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
“勉勉上次提到一下,她曾派管事去青鸾宫邀请小兔去吴家玩,得到答复说是,不认识,就没去。”
钟问策手一抖,心里不好的预感就像涟漪一样,层层荡开来,“什么叫,不认识?”
“青鸾宫的人说,主子回话了,不认识吴勉勉,所以把请帖退回去了。”
噗通一声,竹篓掉进了湖里,是钟问策急急站起身的时候衣摆扫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凌霄一愣,“清明前吧……勉勉以为,小兔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而已。”
“不对。”钟问策敛眉思索,“她不是那样的人。”
凌霄这下才意识到,他们认识的小兔,是真诚、坦荡的,虽然有秘密,但不是一个会迂回、绕弯的人。
钟问策和凌霄连夜骑快马赶往三江城,在第二天晚上到达了吴家。
一进入吴家,钟问策和凌霄就感觉到气氛不对。管事、家仆们匆忙地走动着,各个脸上都哀戚一片,还有甚者在低低啜泣。
凌霄远远地看到吴勉勉迎上来,加快脚步向她走去,待看到她通红的双眼时,正想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这只小猫咪就扑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认识以来,吴勉勉最逾矩的一次。
“奶奶走了……”吴勉勉埋在凌霄的胸膛,闷闷地说着。
就在当天下午,吴勉勉去佛堂给奶奶请安,才发现老太太已经坐化而亡。
后面几天,整个吴家都在为老太太的丧事而忙碌。凌霄一直陪在吴勉勉身边,吴家的亲戚也陆陆续续赶来,钟问策帮忙处理着一些事情,但是,很多决定都由吴勉勉自己做主。
凌霄虽然心疼吴勉勉,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丧礼繁复的仪式流程,反而让人可以暂时从痛苦的深渊里抽离出来,稍微喘息一会儿。
“阁主。”凌霄递给钟问策一个信封。
钟问策接过来,封面写着“辞职信”,他轻轻一叹,“你想好了吗?”
“嗯,勉勉现在……我想陪在她身边。”
钟问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句话“我要辞职”,却写了一百二十二遍,加上之前口头说的七十八次,正好两百次。“好。”
“谢谢你,阿策。”
“不客气,小花。以后洄溯阁就是你的娘家了。”
“呵!”凌霄笑起来,又占他便宜。
钟问策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勉勉现在需要你。”
“嗯!”凌霄知道,钟问策肯定能明白他现在的心情。就像他看到钟问策因没能留下小兔而伤神的时候,也许不止一次地懊悔过,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
*
灵堂肃穆,安静,只有烛火的辟啵声。吴勉勉跪坐在一旁,她让守夜人也退下了,今晚她想自己守着,再陪陪奶奶。
失去亲人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她说不出。只是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一场昏天黑地的灭顶之灾。那年快到她十八岁的生辰了,外出的父母传回家书,说是肯定会在她的生辰前赶回来。可是,最先传来的却是他们被害的消息。原来父亲母亲为了能够早点儿回家,放弃了官道,走了一条小路,结果遇到一群山匪,双双遇难了。
那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报仇。当她带领护卫们赶到出事地点后,听说山匪已经被恰巧路过的赤威将军和其副将带兵剿灭了。她去感谢恩人,才知道原来是小时候跟随父母一同见过的钟离家长公子。
父母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似乎自己的三魂七魄也随父母而去了大半,只能用繁杂的工作事务来填充自己。
她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恨,唯有一种比荒凉更加荒凉的悲伤。那时她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绝对的爱和恨,还有一种也同样霸道野蛮的情感——悲伤。那种透彻心扉的悲伤,占据了所有心神,令人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情绪。
不过,这一次有点儿不同。奶奶是安详离世的,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可是,高兴之后,仍然有止不住的哀戚——这个世界上,爱她护她的人,越来越少了。
“勉勉。”凌霄来到吴勉勉面前,轻轻唤了一句。
吴勉勉听到凌霄的声音,欲从垫子上站起身,但是因为跪了许久,腿脚麻木,身子一歪,就要倒下,被凌霄一把扶住。
“凌堂主。”吴勉勉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凌霄,这个人,是她藏在心里多年的人,不过,似乎也没有藏住。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是,知道又怎么样呢?
“勉勉,我不是凌堂主了。”
“什么意思?”他要离开洄溯阁?要离开这里?吴勉勉顿时有点儿急切起来,拽紧了他的袖子。
“我已经跟阿策提了辞职,以后就陪在你身边,不知道你们吴家有没有适合我的职位呢?”凌霄弯起嘴角,眼睛闪闪发亮,满含期待。
“陪在我身边?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凌霄牵起她的手,单膝跪地,郑重地说道:“我想要陪在你身边。你若是想当一只小猫,我就陪你家中闲坐;你若是想做一只老鹰,我就陪你栉风沐雨。不管你是谁,我都是你的凌霄,只是你的。”
看着凌霄越来越红的脸庞,吴勉勉的眼睛也随之模糊起来,而后,她被拥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过了好久好久,吴勉勉才停止了哭泣。她在凌霄的怀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为什么叹气?”凌霄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吴勉勉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吸吸鼻子,“真好!原来抱着你,是这种感觉。”
吴勉勉早就想试试这宽广的胸膛是什么滋味了。早在什么时候呢?
她记得,洄溯阁创建后,钟问策多次派凌霄来吴家,一开始是看望她、协助她处理事务,二来是希望吴家能与洄溯阁合作。因着吴家在江南一带的营生和名望,以及掌握了大半的江湖武器库的资料信息,他们拜托她帮忙查找一种类似诸葛连弩的武器装备。虽然他们没有明说目的,但是吴勉勉答应了。
不仅是因为他们帮她报了仇,也是因为凌霄。
刚开始,吴勉勉对凌霄的感觉并不好,因为他总是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过,接触得多了,她发现其实凌霄不但武功高强、聪明睿智,还有非常可爱的一面。不得不说,当你觉得一个男子可爱的时候,那必定是喜欢上他了。
吴勉勉带凌霄参观吴家的武器库,他不但对各式兵器机括如数家珍,很多不常见的武器他竟都能耍得有模有样。
有一次在演武场,护卫在演练时,不慎触发了一个暗器的开关,七枚飞镖直指吴勉勉而去,就在吴勉勉准备硬生生用胳膊接下其中躲不开的三枚时,是凌霄救下了她,而他自己则被其中一枚飞镖划破了手臂。
吴勉勉立即招来院内大夫为其疗伤,一直在边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担心他会不会大发雷霆,怪罪吴家或者惩罚那位大意的护卫。想不到,全程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冷着脸、默默地配合着大夫的治疗。
过了很久,就在吴勉勉觉得凌霄马上要走人回去告状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可否借针线一用?”
吴勉勉呆愣当场,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看了许久。后来还是身边的侍女反应过来,马上拿来了针线盒。然后吴勉勉就看着凌霄脱掉外袍,打开盒子,捏起绣花针,开始穿针引线,手起针落,干脆利索地就把衣袖的破损处缝合好了。
再后来,他就告辞了,没有说一句责怪的话,反而,带走了吴勉勉的部分心魂。
“你不做堂主了,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吴勉勉从凌霄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随你喜欢。”
“大凌?阿霄?”
“嗯?叫声哥哥很难么?”凌霄故意板起脸。
吴勉勉又扑进他怀里,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然后她就听到了凌霄的笑声,从他的胸腔一直传到了她的心里,当年被他带走的部分心魂,终于归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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