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兔追进树林,就发现了此时的林子与几个时辰前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雾气淡了,还有声音了,虫鸣啁啾,枝叶簌簌,鼻尖也闻到了林间特有的泥土湿气。原来钟问策刚刚那一通“祈福”是在破阵眼么。
钟问策停住了脚步,桑兔估摸着是走到了之前遇到的悬崖。
不过,眼前的一幕令她震惊了。
哪里有什么悬崖!明明是平地!其中种植了许多树苗,假以时日,必将长成大树,变成一整片的森林。这就是迷雾阵要遮掩的,不,要守护的秘密!
“果然如此。”钟问策说道。
“所以,姓黄的被杀,是因为他发现了这片林区么?”桑兔问道。
“恐怕恰恰相反,不是他发现了这片林区,而是,他本来就知道这片林区,甚至,可能还是他促成了眼前的景象。”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植树造林,反而被人杀害了?”桑兔又震惊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那么肯定就是他这么做不是想造福一方,而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害人终害己。”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
“也还行。跟钟阁主相比,差得远呢。”
钟问策轻轻一笑,“我们接下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你是说,要去救一个人?”
“姑娘确实天赋过人。”
“还可以,起码跟得上钟阁主的思路。”桑兔歪头一笑,“就是不知道钟阁主能不能跟得上我的速度了。”说完,桑兔转身就跑,瞬间跳出三丈外。
钟问策也飞身跃起,一直保持着落后她半步的距离,俩人在林间如蝴蝶翩跹,起起落落,枯叶翻飞,风声不止。最后来到月光明亮的地方,钟问策一伸手拉住了桑兔的手,略略用力,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如落花旋转后轻盈落地。
桑兔在钟问策怀里抬起头,月光倒映在他的眼眸,她看到了自己澄澈的脸庞,似乎灵魂从俩人交缠的手指间交换过了,她还来不及厘清心头的鼓声是何种节拍,就听到钟问策轻轻一笑,“不知姑娘可还满意?”
“嗯?”
钟问策不答,垂下了手臂,桑兔下意识退后了半步,“我们,快去救人先。”
看着桑兔又跑远了,钟问策有点儿懊恼起来,他是不是吓到她了,可是,偏偏情难自禁,又身不由己。
夜风微凉,正好降低了脸颊的热度。桑兔来到主院,站在门口,不一会儿就等来了钟问策。她硬撑着脸皮看他一眼,发现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脑里的轰鸣声也就停了下来。“我们就这样进去么?”
“嗯,宜早不宜迟。”钟问策率先踏进院内,而后敲响了木门。
“钟贤弟?”潘跃跃拉开房门,一脸惊讶。
“潘庄主,有件事情颇为紧要,能否借一步说话。”
“哦哦哦,好。”潘跃跃答应着,走出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钟贤弟,我询问过家仆了,没有人发现异常。停放黄增荃尸身的那间客房已经封锁,待明天官府的人到了再开启。哦,还有周公子,我也安排了两个小厮轮番照顾着,绝不让人随意打扰。”潘跃跃一股脑地说完。
“那,尊夫人呢?潘庄主打算怎么办?”
“内子?钟贤弟什么意思?”
“尊夫人杀了人,潘庄主打算将她交给官府么?”
“什么?呵!钟贤弟请慎言。”潘跃跃脸色一沉,“我内子身体不适,一直在房中养病,怎么会去杀人?”
“我们已经发现了树林后的秘密。”钟问策平静说道。
“不错,是我杀了他。”木门被打开了,一位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走了出来。
“湘儿!”潘跃跃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相公,你受苦了。”童湘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而后直直望向钟问策,“是我砸死了他,但是我不后悔。因为,他若是不死,就会有更多人死去。”
事情要从十多年前童湘的父母说起。因觉得与墨玉相思木结缘,童家夫妇买下了山庄,并改名为相思山庄。
后来,山上相思木林被砍伐一空,引发山体滑坡,淹死了几户人家后,童家夫妇决心要做点儿什么,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女童湘和童斯祈福,所以,就在山庄后面开垦了一片区域,默默地种植着相思木,并以简易的迷雾阵遮人耳目。
童家夫妇去世后,这件使命就落到了童湘的身上。但是这件事她起初并未告知潘跃跃,可是童湘经常去往小树林这件事,又岂能瞒住日夜相处的丈夫。潘跃跃以为童湘是思念父母导致的疯魔,常常跑小树林,他还看到童湘在古木那边做着奇怪的举动,就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也说不出病症,只说是因父母亡故后导致的暂时抑郁,这件事被传出去就变成了童湘患了疯病。
童湘明白他是担心自己,但是仍旧没有把事情通通告诉他,毕竟这个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重蹈覆辙。没想到竟然被黄增荃那个恶人利用了。
黄增荃就是当年王橐驼的儿子,童湘年幼时见过他跟他父亲。黄增荃改名换姓来到墨玉镇,就是想找到墨玉相思树,跟他父亲一样从事倒卖木材的营生。他故意接近潘跃跃,一开始是想要那株古木,而后来不知怎的,他发现了那个迷雾阵,知道了童湘在培植相思木,就说要帮忙,但是他的帮忙,竟然是抓了来祈福的男女,用药物控制他们,让他们种树,若是人累死了、病死了就埋到土里当肥料。
古木是童湘烧毁的,她就是想阻止有人慕名前来继而被黄增荃的人抓住。其实之前已经抓了一些人,但是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基本无人发现。后来古木被烧后,又有人失踪,埋地里的白骨偶尔会被一些小动物掏出来,官府来查了,黄增荃才因此消停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黄增荃竟然又来了。童湘就不得不再次布置迷雾阵,而山庄后面那片林子,是连着外面的林子的,所以钟问策来的那天,正好遇到了。
“我必须杀了他,他已经害死了很多人。我之前因为被他拿家人要挟而不得不忍气吞声,甚至还帮他隐瞒着。但是现在,我的丈夫已经全然知晓,我的弟弟也长大了,我不怕他了,我要阻止他。”童湘已经泪流满面,潘跃跃紧紧地拥着她。
“童家的义举,我等十分敬佩。只是,单凭夫人,是无法做到把黄增荃推下亭子的。”钟问策看向潘跃跃,“潘庄主,你说是吧。”
“是,是我。官府要抓,就来抓我!是我杀死了黄增荃,又把他推下了亭子,做成是失足跌落的样子。”潘跃跃同样泪流不止,“湘儿跟我说,她砸死了黄增荃,也跟我说了所有的事情。我心里十分愧疚,自己作为她的丈夫,竟然对她遭受的苦难毫无察觉。我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就打算去处理尸体。想不到黄增荃没有死。我,我就想一不做二不休,拿起砚台砸了他,把他拖到亭子处,推了下去。”
“相公!”童湘和潘跃跃相拥而泣。
“钟贤弟,你能否放过我的夫人,所有的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潘庄主,这就是我赶来找你们的原因。虽说黄增荃是罪有应得,但是之前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亡,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一个公道和说法,还是希望两位能站出来说出真相。不过我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尊夫人和其父母做过的好事,同样不会被辜负的。”
潘跃跃听懂了钟问策的话,跟童湘两人朝着他就是一拜:“多谢!”
“我还有个问题,单凭黄增荃一个人,哪怕有夫人的协助,也是无法抓来那么多人并控制住的,他的帮手是些什么人?”
“我,我听说是江湖上逃亡的人,被他利诱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那些人都听命于他。”童湘说,“后来官府来查过,他就把那些人都遣散了,我也就不知道了。”
钟问策和桑兔离开了主院,桑兔问道:“钟阁主,我还有个问题,你朋友呢?到底是谁砸伤了他?”
钟问策苦笑一声,“第一次,应该就是黄增荃,而黄增荃恐怕就是约鸣川来此地的人。第二次么,我猜是童家小弟,他看到姐姐砸伤了黄增荃,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砸了隔壁房间的鸣川。幸好他力气小,鸣川无大碍。”
“这……”桑兔又无语又想笑,那位仁兄,还真的是倒霉啊。
“不过,他也算是无意中引出了真相。要不是他被砸伤了两次,我们也查不到这一步。”钟问策笑起来。
“诶诶诶!我说钟阁主,你笑的也太大声了吧!不怕被你朋友听到跟你绝交么?”说完,桑兔也跟着笑起来。
钟问策特意嘱咐桑兔先去休息,官府的人也快到了,而他自己则去找潘跃跃和童湘商量后续的安排。
当天晚些时候,洄溯阁的梅满及接应的人找到了相思山庄。
“阁主哇!幸好你没事!”梅满两只大手紧紧抓住钟问策的肩膀,“我们在林子里走散了,我就着急哇!也生气哇!我就砍了几棵树,然后就更加找不到路了哇!后来我只能硬冲出林子,绕哇绕哇,碰到了姜叔派来接应的人,终于找到了墨玉镇。根据你留下的暗号找过来了,幸好你没事哇!不然姜叔肯定会跳起来打死我的哇!”
“好好好,不哭不哭哈,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钟问策温言安慰道。
后来,洄溯阁的人走的时候把还在昏迷的周昀舟带回扬州养病去了。
等官府的捕快到的时候,潘跃跃根据钟问策教的,跟官府的人说,童湘在很多年前无意中看到黄增荃抓走了来祈福的男女,因而受到惊吓就疯了。这一次黄增荃又来,她夫人再次受到刺激,失手砸死了黄增荃,他才从夫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真相,钟问策他们可以作证。由于有大夫的诊治记录,又有人证,官府没有把童湘带走,但是也交代了潘跃跃要好生看管,不能让她离开相思山庄。
当年的月亮已经落下去了,眼前的人也已经变了模样,然而有关相思木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但是好在相思山庄和墨玉镇暂时获得了平静。
钟问策和桑兔准备离开相思山庄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赤鸳了。
“钟阁主,你们洄溯阁的人就这么对待你这个阁主的?你都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他们都不管的么?”桑兔简直无语了,洄溯阁的人就那么走了,不但借走了整个镇上唯一一辆马车,连多一匹马都不给留下。
“怪我怪我,在属下面前偏要硬撑着。眼下,只能劳烦人美心善的桑兔姑娘带我回扬州了,哎——我现在真的很虚弱。”说着,钟问策可怜巴巴地靠着赤鸳,似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钟阁主,你,要不要坐前面?你坐我身后,我怕你睡着了会掉下去。”桑兔犹豫地说着,尽量把身体往前倾,以免后背直接贴在钟问策的前胸,太烫人了。
“无妨,我还能坚持。”
钟问策的声音软绵绵的,就在桑兔耳边响起。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那,你要是困了怎么办?估计还有半天才能到下一个城镇的客栈。”
“既然姑娘如此心忧,若是不介意,我想借姑娘的肩膀一用。”
“嗯?怎么借?”
“比如,这样——”说着,钟问策手伸手拉紧缰绳,将她虚虚圈住,然后侧头将下颌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桑兔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过,除了他的脑袋,身体上并没有过多触碰到她,也没有再动,只是随着赤鸳的步伐,他鬓角的发丝会蹭过桑兔的耳朵,她觉得有点儿痒,却并不想推开他。
两人一马行走在山道间,从茂盛的枝叶缝隙中看到湛蓝的天空,莹白如贝壳的云朵发着光,并不灼人。耳边是他浅浅的呼吸,鼻尖是他草木的气息,竟然有种难得的惬意,桑兔放松肩颈,想让他靠着能舒服一点。
钟问策的思绪浮浮沉沉,朦胧中想起姜叔说他拿得起放得下,但是这一次,他似乎放不下了。毕竟她曾给了他一颗纯粹的、柔软的、满怀冰雪仍留有余温的真心,他也只能以真心来交换才作数。想到这里,他心下一叹,放任自己暂时沉入到温和的黑暗中去……
“不要……”钟问策哼了一声,桑兔屏住了呼吸,而后听到他说:“不要忘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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