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英杰的告别仪式在市郊殡仪馆举行，唐尔嘉换上一身黑色的常服，便只身前往。
来吊唁的人很多，唐尔嘉混在其中，含糊地以“朋友”的名义交了一份奠仪，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冉英杰的照片挂在礼堂中央，双眼略略凹陷，嘴角也有些下撇，和资料照片上的模样相差甚远。他的妻子面容憔悴，带着5岁的儿子一遍又一遍地向来宾鞠躬致谢。小男孩还不晓事，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左看右看，似乎很奇怪爸爸的照片为什么挂在了墙上。他茫然地看着母亲机械的动作，能忍住不在现场哭闹，已经是个极其乖巧的孩子了。
人多眼杂，此时不便向冉太太询问什么，唐尔嘉便随着人群落座。坐下没多久，她很快就听见身后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冉老师这一走，咱们还要继续告吗？”
“当然要继续了！咱们都交了律师费，也提交了诉状，就等过段时间开庭，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可是……就凭我们几个……哪里斗得过……”
说话人的声音太轻，唐尔嘉想听得更清楚些，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不管怎么说……冉老师的心愿……”
他们说到这儿就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怀念仪式恰在此时开始。致辞人是冉英杰最早的学生，在回忆冉英杰生平的过程中说得声泪俱下。一时之间，礼堂之内到处响起低低啜泣的声音，唐尔嘉环顾四周，发现其中不少是年轻的学生。
看来冉英杰是个好老师，和学生们的关系都很不错。这说明，学生不是他选择离开静中的原因。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从静中离职呢？
唐尔嘉按住心里的疑惑，耐心地等待整个告别仪式的完成。仪式结束，遗体被送往火化室进行火化，除了少数亲属跟随，其他人都留在了礼堂里等待。冉英杰的亲戚开始给众人派发早餐，唐尔嘉拿着包子四处走走看看，听见身后传来重重一声叹息。
“唉，真是造孽啊。”
唐尔嘉回过头，看见一个老者对着一个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悄无声息地贴了过去，只听见老太太问道：“虽然人没了，但是听说司机已经抓到了。多少能赔点钱吧？”
老者摇了摇头：“他三婶，你还没听说吧？撞死英杰的司机是个穷光蛋，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出事没多久，小欣就去他家里看过了，家里穷的哦连米都没有，就一个老太婆躺在医院等着治病。那个司机跑车就是为了给他妈治病，挣到一点钱全交给医院了，哪里有钱赔给英杰呢？”
听这意思，小欣应该就是冉英杰妻子的名字。
老太太听闻这话吓了一大跳：“这么穷？那咋办呢？这是车祸，保险公司应该会赔钱吧？”
老者又叹了一口气：“说到这个就更倒霉了，那个司机之前犯过事，正经的货运公司不收他，他倒腾了一辆二手车自己接单拉货，货车根本没上交强险！现在他身上最值钱的也就是那辆破车了，可他撞了英杰之后又撞到路边栏杆，车头都变形了，也不知道还能卖几个钱。”
老太太：“那他家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老者：“光棍一个，现在司机自己进去了，家里老母也没人养。小欣不忍心再逼他们，只能自己回来……呀，你是谁啊？”
被点到的唐尔嘉不能继续装隐形人了，只好接话道：“我是冉英杰的大学同学，听说他出事了，就来送送他。”
冉英杰的资料上写着他毕业于雁山大学数学系，唐尔嘉这么说，倒也没什么破绽。
她一句话打消了老人们的疑虑，便接着问道：“叔叔，阿姨，我听说英杰最近在打官司？需要帮忙吗？我认识挺不错的律师，可以推荐给他老婆。”
“难为你来送他，还担心他的事。”老者欣慰道：“不过他们已经找好律师了，喏，就是那边那个。”
唐尔嘉顺着老者指的方向看去，却意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楚子复？他怎么在这儿？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柱子后面挪挪，希望楚子复不要注意到她；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属实是多虑了。
楚子复此时根本无暇顾及旁人。冉英杰的律师西装革履，这会儿正毫不客气地审视着楚子复：“楚律师，你来这里不合适吧？”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但这名律师身后很快聚集起了七八个人，领头者似乎就是先前坐在唐尔嘉身后的人。
“佟律师，怎么了？”领头者半皱着眉看向楚子复，靠近律师问道。
“他是被告朱程聘请的律师。”佟律师以厌恶的眼神看着楚子复，“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让大家说话都小心点，顺便想想刚刚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此言一出，佟律师身后的人都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看向楚子复的目光也越发不善起来。
“朱程先生目前还没有委托我成为他的律师，所以我还不是……”楚子复试图辩白，但这些人根本不愿意听，听见他提到朱程，更加气愤起来：“没错！他真是朱程那家伙叫来的！”
几人上前推搡着楚子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上前阻止。楚子复无奈，只得先行离去。
躲在暗处的唐尔嘉将一切看在眼里，目送楚子复走远，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
朱、程。
楚子复是因为他才来找师父的吗？
***
唐尔嘉回到局里，看见兰岚在冲门口张望，见她回来，一溜小跑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她不明就里，一边把东西放下，一边问道。
“谢队让你一回来就去他办公室。”兰岚压低声音道：“不知道怎么了，谢队听说你去查冉英杰案之后脸色就不太好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忐忑道：“咋回事啊？他之前也没说你不能参与这个案子啊……”
“没事儿，我去跟他聊。”唐尔嘉拍拍兰岚的肩膀，绕过她便径直往谢路的办公室去。
“师父，你找我？”
她推门进来，见谢路坐在办公桌后，表情十分严肃。桌上放着一份厚实的卷宗，看在外的牛皮纸包装有些干枯泛黄，大概是有些年头了。
唐尔嘉默默地将视线收回，在办公桌后坐下。
“冉英杰的案子，你退出吧。”谢路一开口，就看见唐尔嘉蹙起眉头，“这是命令。”
“我不明白，谢队。”这时候，唐尔嘉的倔强就显露出来，“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谢路早知道唐尔嘉会这么问，定定地看了唐尔嘉一会儿，才开口道：“还记得我们去查波莉莉案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关于静临中学的举报信吗？”
这时乍然提出来，唐尔嘉着实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脑海的角落里捞出这段记忆：“记得，这也是我们当时接手波莉莉案的原因。”
“冉英杰……”谢路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就是提供这封举报信的实名举报者。”
唐尔嘉有些不解：“这跟楚子复有什么……”
“冉英杰提供的举报内容经咱们市局刑侦二队查验属实，现在已经对举报对象朱程进行抓捕，很快就会提起公诉。在这个节骨眼上，冉英杰本人车祸身亡，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唐尔嘉摇了摇头：“这不像是巧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冉英杰车祸案应该会和朱程案一起并案调查。”
谢路颔首：“没错。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楚子复作为朱程的代理律师，你又和他走得那么近，不适合参与专案组的工作。”
“师父，我不想退出。”唐尔嘉认真地看着谢路：“我们是警察，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之前在杨茉的事情上，我是做得不够好；但我现在一定会尽全力去做得更好。可是师父，你总不能从今以后，都不让我参与这些工作吧？”
“我对你们有价值。”她诚恳道：“我的专业、我的技能，我是队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师父，你以前教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找到真相。可是现在，你把我排除在寻找真相的队伍之外，这对我公平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介意我和楚子复的朋友关系。但是，他是他，我是我。我会做好我自己本职的工作，就如我一开始入职宣誓的那样。”
谢路避开唐尔嘉灼灼的视线，话锋一转：“既然你这么想查案，那么，我给你换个案子吧。”
“什么？”唐尔嘉不解。
谢路：“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介意楚子复吗？我确实很不喜欢他，如果你愿意听我的建议，我建议你，离他远一点。”
唐尔嘉的表情淡了些：“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多年以前，我就见过楚子复。那个时候，他还是静临中学的一名学生。其实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是……”
谢路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份卷宗推到唐尔嘉面前。
唐尔嘉接过案卷：“这是什么？”
“这是十三年前发生在静中的一桩大案。具体的细节，你看卷宗就会明白。你在静中读过书，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这个案件。这卷宗你拿回去看，小心点，别声张。”
“总之，我只有一句忠告。”谢路道。
“小心楚子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