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尔嘉本来以为，如果再见到楚子复，她会有很多想问的问题。
十三年前，你真的杀了董敏敏吗？是你把罗莹推下楼梯的吗？当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你……
可她脑海里，现在却只剩下一个问题。
你还好吗？
先前盘桓在她大脑里的那些声音都不见了，隔着马路遥遥相望，她却好像又听见了楚子复的声音。
“真相很重要，但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真正解救一个人，需要真相之外更多的东西……”
“……现在，我相信你，也很愿意帮你改变一号世界的命运。”
“……你愿意试一试吗？”
在三号世界里，当他发现我们也有可能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当他像我伸出援手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渴望一个挽救一切的机会？
他没有转学，他在所有人的愤怒与怨恨中完成学业。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是否会想起被当做罪人的日日夜夜呢？
唐尔嘉没有答案。
她只知道隔着马路，楚子复也看见了她。他露出一个微笑，跨越马路，慢慢走来。
“好久不见。”他说。“一起吃个饭吗？”
这段饭着实吃得食不知味。唐尔嘉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楚子复却没什么要说的意思。眼见着饭都快吃完了，唐尔嘉放下筷子：“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楚子复抬眼：“说什么？”
唐尔嘉有些被楚子复这副样子气到，没好气地说：“我们也有好些天没见了，你不说你在做什么也就算了，就不关心我最近怎么样了吗？”
楚子复闻言只是一笑：“尔嘉，你是警察，我是律师。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了解对方的工作内容吧？毕竟你的工作涉及保密原则，要是我们的工作内容有什么重合，聊这些对我们互相都不太好。”
唐尔嘉幽幽道：“那如果我现在在查的案子，和你的工作没什么关系呢？”
楚子复耸了耸肩：“那你愿意说的话，我当然也愿意听听。”
他并没有太在意唐尔嘉要说什么，很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楚子复。”唐尔嘉忽然叫了他的全名，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从椅背上坐直了身体。
唐尔嘉说：“我在查十三年前的案子，董敏敏案，你还记得吗？”
其实楚子复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换句话说，从三号世界开始，他也期待起属于他的四号世界来。他很清楚，无论在这些平行世界里发生什么，当下这个一号世界也不会有一丝改变。甚至之前他和唐尔嘉一起经历的那些，很有可能都只是个共同的梦境。
可是梦境中的一切如此真实，真实到和现实中的真相一一吻合。比起改变一切，他更想要知道那些令他日夜抓耳挠腮的真相：董敏敏是谁杀的？罗莹为什么要指认我？还有，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楚子复当然知道，如果他能早一些把这些事告诉唐尔嘉，当穿越的那天真的来临时，唐尔嘉会给他提供极大的帮助。如果，如果他把唐尔嘉也纳入他的计划……
可是他退缩了。
他突然很羞于在唐尔嘉面前揭开自己的伤疤。尽管他明白，唐尔嘉的遭遇会让她理解自己的痛苦。可他不想说，他不想从唐尔嘉的眼里看见怜悯的神色。他忽然觉得17岁的自己不够好，倔强又易怒；他想把这样的自己藏起来。
晚一点。他想。我晚一点再告诉她。
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知道了。
“子复，楚子复！”唐尔嘉叫他，“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他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好像第一句话一出口，后面的话也变得容易了起来：“你看过案卷了吧？那现在跟我比起来，你应该更了解那个案子。我只是一个莫名其妙被抓来的嫌疑人，我能知道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这带着嘲讽的语气会招来唐尔嘉的反感，没想到唐尔嘉只是松了一口气，她说：“我就知道你不是凶手，太好了。”
他怔愣在原地，唐尔嘉随后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她说：“你不告诉我没关系，我会自己把一切都查清楚。子复，当年没找到的答案，我们会找到的。”
***
坐在看守所的律师会见室里等候的时候，楚子复还有些出神。恍惚的时候，他眼前总会闪现出唐尔嘉的笑容。她说没关系，她说会找到答案，她说……
“来了来了！”朱奶奶推了推楚子复，“这就是我们家阿程！”
楚子复打起精神，看清来人的样子。只见来者面容略有凹陷，胡茬和头发都剃得露出青皮，他戴一副眼镜，左眼下有大块的青紫。朱奶奶心疼地握住朱程的手：“怎么回事啊，眼睛怎么成这样了？这谁打的？狱警都不管的吗？”
朱程伸手挡了一下：“妈，我没事，就是自己摔了一跤。”
朱奶奶的视线落在朱程的手腕上，那里因为戴手铐，留下了一道红痕。朱程注意到朱奶奶的视线，连忙把手放到桌子下面。
他试图转移朱奶奶的注意力，便看向楚子复：“这位是？”
“这是我帮你找的律师，楚律师。”朱奶奶这才想起正事，赶紧介绍起来：“楚律师人很好，一直在外面做公益的。这次也是，你的案子他根本没有跟我们收钱的。”
楚子复微笑点头致意：“你的情况我已经大概了解了。你的案件现在已经完成了前序的侦查和审查起诉，检察院那边已经在准备公诉的材料，剩下到开庭之前的时间不多了。”他打开公文包，从中拿出了一张单人照片。
朱程低头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唐琛。”
“没错。”楚子复点头应道：“其实这个案件的关键不在于你，在于唐琛。举报者所提供的证据主要是唐琛及其名下的皮包公司，通过各种非法交易，威逼、利诱，勒令其他学校、培训机构不得为他们提供工作岗位。”
“唐琛不可能平白做这些事，其中必然有人在背后指使。而他们也正是指控你，作为静中的教导主任，使用公款勾结□□人士，恶意倾轧离职老师。”
说着，楚子复拿出一些资料，上面一些重要的信息已做好标注。
“我仔细看过举报者所提供的证据，能够指控你是唐琛指使者的证据，主要是你和唐琛的饭局照片、以你个人的名义给唐琛转账的银行记录。”
他把照片和记录推到朱程面前：“这些信息，我有必要跟你确认一下。”
朱程看向楚子复，眼睛忽然眯了一下。他上下打量着楚子复，谨慎开口道：“你想确认什么？”
“先从这张照片开始吧。”楚子复指向饭局的照片：“你和唐琛前后至少一起吃了十次饭，每一次都是你买单，并且是用学校公款买单，这属实吗？”
朱程：“我是跟唐琛一起吃过饭，但这是为了聊学校采购的事情。既然是为了学校，我用公款买单难道不应该吗？”
楚子复轻皱了下眉，有意忽略了朱程语气中的不忿。他又指向支付记录：“那这转账又是怎么回事？”
朱程像是忽然看出了什么。他收回目光，转头对朱奶奶说：“妈，你先出去吧。有些话我想单独和律师聊一下。”
朱奶奶难得见儿子一面，并不想出去。可看朱程的意思很坚决，楚子复又冲她点头，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送走了朱奶奶，朱程看向楚子复的目光已经称得上是冷酷了：“先前我还在想，你怎么看着这么眼熟。现在我可算想起来了。”
他冷笑道：“楚律师……你是楚子复吧？十三年前，犯下校园杀人案的那个静中学生，是你吧？”
楚子复脸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看了朱程一眼：“朱老师说笑了，当年的案子警察都查得挺清楚的。如果我真的有犯罪行为的话，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
朱程说：“你是没有被定罪，但不代表你没有罪。我入职的时候，你已经快毕业了。当年你可是我们整个学校的名人，每个新入职的老师都会被告知我们学校里面有个潜在的杀人犯。你以为你靠家里这点手段躲过一时，能躲过一世吗？我就不相信你有这么好心，居然不收钱帮我打官司。”
他双手抱胸，往椅背上一靠：“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来代理我的案子。从现在开始，我一个字都不会对你多说。”
说完，朱程就闭上了嘴，再没多说一句话。
楚子复并不恼。他慢条斯理地把资料收拾整齐，再小心地放回包里。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有功夫检查资料有没有折角，抚平之后才放进去。
“朱老师，其实你怎么想的，我并不在乎。”
放好资料、扣上包的口子，楚子复慢慢地抬头看向朱程的眼睛。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大家觉得我杀了人，所以你也觉得我杀了人。那现在大家都觉得你是勾结□□、欺负离职老师的人，你是吗？”
朱程坚冰一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是谁让你临时上马当上教导主任？学校的采购明明应该由财务部负责，是谁让你去跟供应商吃饭？还有那笔转账，到底是谁利用了你的账户创造了那笔转账记录？”
楚子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朱程。
“想想这些问题吧，我们下次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