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周在想了想说，“她约我见面。”

“你打算去？”徐瑞诚看向他。

徐瑞诚也跟过罗红一段时间，那段经历算不上愉快。

他和周在一样，从小外训，奥运赛季回国加入花滑队训练。

但徐瑞诚实在受不了罗红的风格，只呆了半个月，连夜打飞的跑路。

罗红喜欢会跳跃的，技巧型的运动员。

她本人对教跳跃很有一套方法，手下也带出不少冠军。

徐瑞诚这种往滑行艺术家方向发展，纵使滑得再漂亮再受欢迎，但拿不了奖牌，压根进不了她的眼。

周在的难度倒是符合她的要求，但罗红又觉得他太有想法，不够听话。

周在更在意整套节目的呈现，他对编排有自己的想法，反感一个劲地堆砌难度动作。

罗红认为参与竞技运动，大比分取胜才是关键。

奥运备战一年，周在和罗红最大的冲突，就是争夺节目的编排权。双方都很强硬，不肯让步。

她甚至以奥运参赛资格威胁，周在无奈只能先妥协，毕竟运动员能有几个四年。

但罗红没想到周小花是个硬茬，平常在队里练她的编排，晚上悄悄滑自己的。

那年他带着四套编排站上奥运赛场。

歌声响起时，周在毫不犹豫地滑出自己的编舞。

罗红在场边看得脸都绿了，这本又是一次刷新男单世界纪录的机会，她不理解，周在分明有更高的难度储备，为何不展现。

后来就不欢而散了。

那时他视罗红为最大的敌人，但现在想想，其实没有谁对谁错，理念不同罢了。

“再说吧，”周在没有正面回答，他看看表，喊李梭梭说，“穿鞋，准备上场了。”

李梭梭点头，边小跑边做完最后两组热身动作，他从包里取出冰鞋。

“现在要开始调动情绪了。”周在转着轮椅到他面前，“把你的心率升上去，上冰前八分钟保持140-150区间。”

正式比赛的理想心率是180，作为一个成熟的运动员，热身准备时就应把心率先调动至小强度区间，能有效减少肌肉的粘滞性。

徐瑞诚看着他们，不禁感慨，虽没有专业的保障团队，但好在周在本身是个大赛经验丰富的运动员。

且作为常年稳居第一，周在自己肯定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备战细节。

李梭梭这小子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能捡着这么个宝藏教练。

“哟独家数据啊花哥，”徐瑞诚在一旁打趣，“作为队友以前比赛可从没听你提过呢。”

周在笑了声，回他：“彼此彼此，你不也祈祷我十跳九摔。”

“我有这么挂相吗？”徐瑞诚摸摸自己的脸。

李梭梭瞪大眼看两人，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两人关系这么好还整这些，说好的队友呢？

“小孩，冠军只有一个。”徐瑞诚看穿他的心思，搂肩，笑眯眯地恐吓，“看左边那个意大利的，上届世青赛冠军，干倒他，你就是新生代最受瞩目的种子选手。”

“那个绿色考斯藤的，泰国选手，和你一组，他滑行不错，但跳不过你，”周在弯腰帮他系鞋带，调整鞋舌至最佳活动程度，“踩好你的刃，跳跃失误控制在两个以内，小组第一没有问题。”

两只老狐狸默契地打配合，从心理上，给小孩打上场前最后一针兴奋剂。

“你的目标应该是林灿宇，”周在系紧鞋带，替李梭梭拉好裤脚，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自由滑，我要看见你冲进最后一组。”

在哥很少对他讲这些话，李梭梭感到肾上腺素飙升，体内像有一团火，不受控地涌向四肢，经烧过五脏六腑。

“第二组运动员准备。”广播播报道。

狭长的入场通道，尽头是那片纯白战场，最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鲜花、掌声、闪光灯，全球各频道直播的摄像机，亿万双眼睛聚焦于此。

李梭梭站在最后，看着身前五名同场竞技的运动员，一遍又一遍深呼吸。

大脑已经紧张到全部空白，心脏几近撞破胸腔，一股股往上涌的兴奋感甚至快令人呕吐。

“李梭梭，”周在叫他的全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必须赢，活着就是为了夺冠。”

两人对视着。

李梭梭点头，场外响起广播声“有请第二组运动员上场！”，迎着掌声和欢呼，出发。

留在进场通道的一架轮椅，独自守望尽头的光亮。

徐瑞诚并不诧异周在说出最后那句话，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原则。

作为竞技赛场的参与者，徐瑞诚承认，周在从来都是个令人敬佩的对手。

“安东尼奥的短节目得分，68.93分。”瑞雯解说道。

“下一位登场的选手是中国的李梭梭，两个月前的ACI他跳出了周在经典的4＋4，让我们见证了一位天才少年的诞生。”克里斯说，“本次比赛又会带给我们什么惊喜呢？请大家拭目以待。”

音乐响起，蹬冰，滑行。

李梭梭外刃转三，接两个后压步，把滑速带起来，肌肉被良好的调动，脚下滑得很顺，这是个好的开端。

周在在场边看着，从李梭梭的动作可以知道，状态不错。

下蹲、起跳！

第一个跳跃落冰。

赛场响起掌声。

周在盯着他的每一个细节，那双眼睛堪比告诉摄像机，任何隐秘的失误都被看在眼里。

阿克塞尔三周，落冰晃了。

这不应该。

在周在的眼里，这不是一个难度跳跃，是必须完成的基础动作。

下一个是四周跳，整套节目里最值钱的跳跃。

李梭梭以难度步伐进入跳跃，他感受着滑行的流畅度，刀刃的角度......就是现在！

点冰，跳！

一个身影腾空而起，迅速收紧身体，他如陀螺般飞速旋转。

周在一颗心被提到嗓子眼，起跳和轴心都没有问题，只要落冰角度和打开浮腿的时机正确，就稳了。

第三圈......第四圈，落冰！

周在看着李梭梭前刃先着冰，膝盖下蹲卸力，左腿浮腿顺势打开，一切都把握得刚好。

李梭梭已经开始笑了。

下一秒，突然地，他重重摔在冰上。

观众呆了，解说愣住了，连李梭梭自己都以为落成了。

“噢真令人意外，”瑞雯很惋惜，“这看起来是个准备很充分的四周跳。”

“是的，看李梭梭的表情，呃......他自己大概也没想到。”克里斯也一头雾水，“稍后让我们看看慢镜头回放。”

右脚。

他的落冰脚没吃住力。

周在的脸黑到极点，他看出来了。

李梭梭的右脚踝。

是旧伤复发还是新伤？

周在一直知道他右脚的伤，是刚开始练花滑没钱买鞋，硬上难度落下的。

后来在商业场训练又和打冰球的撞上了。

周在对此一直格外关注，平常训练有意让李梭梭减少右脚的负担，下冰后肌肉放松也有所针对。

可为什么......他还是没发现。

究竟伤到什么程度？是否会影响他的竞技寿命。

周在很自责，身为教练，他竟毫无察觉。

这是不可原谅的失职。

......

虽四周跳出现失误，但其他难度动作都顺利完成，李梭梭短节目最终得分84.65，排名第四，进入自由滑没有问题。

在等分区，周在还是拥抱了他，给予小孩坚持完赛的鼓励。

但下了台子，直至退场通道，他们没说一句话。

罗红坐在第一排的VIP席，一切尽收眼底。

......

李梭梭跟在轮椅后面，低着头，在哥的脸色可太不好了。

是对自己失误的生气，还是他发现了自己在瞒伤......

李梭梭更希望是前者。

“先去换鞋。”周在冷冷的语气。

不用看也知道他脚踝是什么状态，周在看李梭梭还穿着紧箍的冰鞋在他面前硬撑，心里更气。

“啊，噢......”李梭梭还以为他第一句就会破口大骂，有些意外，但赶紧乖乖照做。

罗红跟着来到后台，目送李梭梭走进更衣室。

“我以为，你不会让他上场了。”罗红环抱双手，站在周在面前。

“什么意思？”周在抬头看她。

罗红的眼睛如鹰一般，锁定李梭梭的脚踝，一针见血道：“他右脚有伤，对吗？”

“昨天赛前公开训练那一摔，他在冰上坐了半分钟。”罗红看周在一脸惊讶，她觉得荒谬至极，“你没带他上医院？不是吧......你不知道？”

宛若一个雷轰在头顶，周在被砸得发晕。

没人告诉他。

“你可真行。”罗红冷笑一声，“作为教练赛前训练一天都没来，放着个小孩自己瞎练。你知道自己的职责吗？！”

“你根本就不是合格的教练。”罗红毫不留情地批评他。

“你来就是为了骂我？”周在语气有些冲，他的情绪并不好，一头担心着李梭梭的伤，一头要应付罗红。

两人僵着，谁也不让谁，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

罗红看着轮椅上的周在，又看向远处换鞋的李梭梭，叹息道： “周在，你知不知道......这是在毁人啊。”

轻飘飘的一句。

把他的心砸穿了。

他最怕的，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后台大屏实时直播赛场的情况，林灿宇完美的两个四周跳，稳稳落冰。

没想到，一向以艺术表现力著称的林灿宇，竟是推开难度跳跃大门的人。

而周在很清楚，一旦有运动员敲开这扇门，接下来将会有无数个运动员往上赶。

又回到了以前那个拼难度的时代。

“你看，以前是你，现在是他。”罗红看着电视，回忆起从前那个少年，“总有人想突破重围，成为最冒尖那个。”

周在的教学重点在滑行和艺术表现力，一是他认为理想中的花滑本应如此，二是顺应比赛的趋势......这两点缺一不可。

可现在，他好像跟不上瞬息万变的赛场了。

“你说‘瘫子照样能带出冠军’，在一分钟前，我相信这句话。”罗红的嘴如刀子般，划开他血淋淋的伤口，“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一个林灿宇敲开高难度四周的门，就会有无数运动员跟上，把跳跃难度一层层往上推。”罗红看着他说，“你曾是敲门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18、19岁，身体条件处于男子单人滑竞技生涯的巅峰，正是一个运动员最该上难度的时候。

“你打算用嘴教他跳吗？还是像个局外人眼睁睁看他折损竞技寿命？”罗红言辞犀利，说的却是事实。

她看着身下坐轮椅的小孩，其实心里还是动了情。

她第一次见周在时，他18岁，多么有灵气的人儿啊。是她教学生涯中，天赋最棒的学生。

“我知道你对这个小孩用心，不然也不会为他复出，坐着轮椅满世界飞。”罗红的语气缓了点，“可现实是，你教不了他了。”

......

罗红说的是事实，他们都太了解花滑这项运动。

在那个漆黑的商业冰场，周在说要把李梭梭带向国际赛场，那时，他是李梭梭的伯乐。

而如今，他却是李梭梭通往冠军领奖台的绊脚石。

周在的理智告诉他，该放手了。

他不是圣人，他有私心，想把李梭梭留在身边。

那是他漫长黑夜里唯一的光。

如果不是李梭梭拉他一把，他确信自己永远爬不出来......

可是周在爱他。

他想李梭梭更好。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周在看着李梭梭换鞋的身影，留恋得舍不得挪开眼。

他知道，可能是最后一次了。真想这几分钟过得再慢些。

周在几次犹豫，还是开口：

“带他走吧，红姐。”

罗红看周在笑着，朝她深深一鞠躬，眼里全是泪花：

“请您带他飞得高高的，远远的，站上最高的领奖台。”

她看着周在，许诺道：“好，我罗红答应你，必定倾尽全力。”

听到这句，他才转着轮椅离开。

看着那个吃力的背影，罗红喊道： “小花......”

她很久没这样叫他了。

在那段师徒关系中，他们几乎每一次对话都是争执、吵架，从没心平气和对话。

有句话在她心底藏了很久。

“你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也是名优秀的花滑运动员。”

这么多年，她都奉行打压式教育。

这句话周在等得太久。

直到他重伤退役，如今拖着重残的身体，坐在她面前。

周在笑了声，不知是释怀还是苦笑，他没有停下轮椅，消失在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