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

下冰已是凌晨一点。

还是被周在喊下来的。

李梭梭滑上头了,满场地飞、疯狂地跳。他又惊又喜,没想过自己能这样滑。这可是三周跳,自己的节目居然上了职业选手的难度。

周在理解这种心情,第一次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情难自抑。只是万事讲求适度,今天强度够了,再放纵练下去容易受伤。

李梭梭坐在台阶上换鞋,满脸的汗,心跳还保持着运动的频率。

太累了,太爽了。

他好久没这样的感觉。

周在提起他的冰鞋,用拇指摩挲刀片,问他:“这鞋穿着合适不?”

“太合适了,在哥,一上脚直接二周升三周。”李梭梭讲得眉飞色舞。

周在听完笑了,说:“鞋只是辅助,主要还是靠你自己。”

李梭梭不知道,但周在一眼就看出来了,能用冰场松垮、无支撑、没开刃的鞋跳二周,加上他的高远度,换双合脚的冰鞋跳成三周并不意外。

“刃浅了点,我带回去给你磨磨。”周在用手摸两下,知道还差了几毫米。

这双鞋昨天他从储物间翻出来的,全是灰,擦了好几遍。别看它旧,质量还是很好的。那是周在为自己新赛季准备的鞋,刀安好了,刃开好了。就是没来得及用。

“在哥,这鞋不便宜吧。”李梭梭抬头问他。

“是不便宜,”周在实话实说,笑道,“放着我也用不着,现在算是给它找个好归宿了。”

李梭梭听完,更愁了。

他叹气。在哥人是真的好。不但白陪练还白送鞋,费钱费力。又是大半夜的,人家身子也不方便,还跟着自己来冰场疯。

李梭梭多少能懂点他的意思,周在觉得自己有天赋,能再往后练练。

李梭梭也并非不知道,滑冰三年,所有动作都靠他自己悟、自己摸索。没有点天赋是不行的。多少娃娃从小开始,外教、大师课堆着上,最终都没能越过二周那个坎,专业和业余的分界线。

只是他从来都不敢想。

“在哥,”李梭梭双手攥紧拳头,咬咬牙还是开口,“我没法放下火锅店的工作,我没钱。”

“不用你放下,像现在这样有空来滑滑就挺好,”周在把鞋递给他,笑着说,“只是别再穿冰场的鞋了,很容易伤。”

如果非要说花滑上的成就,应该很难有人能超越周在自己了,他不是大满贯得主,而是全满贯,从青少组的各大国际赛事开始,他就已经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了。周在见过太多高峰,所以他并没有祈望李梭梭去达到什么。只是见不得热爱被掩埋。

他看得出李梭梭是热爱的。周在也热爱。分明有天赋,分明还有机会滑,就这样被迫下了冰,剩下的日子只能在场外巴巴望着,得多难受。

他不希望李梭梭这样。

即使是业余爱好,穿一双合脚的冰鞋,不受伤,滑到八十岁,也是件幸福的事。

……

“当然,如果你想往后练,我可以陪你。哪怕把你送上最高领奖台。”周在笑着给他打包票。

这话换一个人说,李梭梭觉得很扯。周在说,他觉得能成。

莫名其妙的,听周在说话,有种安定的力量。

可能这是他以往生活环境不曾有的人。

“哎在哥……”李梭梭看着怀里的鞋,他动摇了,“你让我想想。”

“别纠结了,”周在看他一脸苦大仇深,宽慰道,“滑一步看一步呗,等哪天你自己觉着能靠花滑养活自己了,再做决定不迟。”

“走吧,”周在划着轮椅出门,“去哪,捎你一段。”

“南村路那边,我回宿舍。”李梭梭也没多想就答了。

后来他才看到周在拉开车门,抓着把手把上半身甩进驾驶座。

李梭梭惊了,一连串“哥哥哥”地喊着,赶紧上去拦他,念着“交警要查”“安全最重要”“咱要不还是打个车吧balabala”。

“车改装过的,c5驾照也考了。”周在哭笑不得,感情这家伙把自己当成非法驾驶了。他捞起腿往车里一放,熟练地收轮椅,拎到后排。

“有点酷啊哥。”李梭梭坐上副驾驶就开始研究,“这根杆子连着油门是吧?手动的?”

改装车对小男生来说太有吸引力了,李梭梭第一次见这种操作模式,一路上叭叭个不停。

吵是确实吵。

不过周在挺感动的,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坐残疾人开的车。

亲戚朋友也是,很少有人坐。不像李梭梭信他,跳上来就嚷着出发展示展示。

开车是他为数不多,能和受伤前做的一样的事。即使驾驶的方式不同。周在也乐意别人多看几眼。

“前面那个路口左转就到了。”李梭梭指着那片矮楼。

上个世纪60年代的民房,两三层高,墙面东缝西补的什么色都有,还长着青苔。三四月梅雨天来这逛一圈,潮湿得骨头缝都疼。

唯一的好处是租金很便宜。

这点对老板来说简直不能再好了。此处就是最优质的员工宿舍选址。

楼梯口的灯忽闪忽闪的,李梭梭往地上跺了两脚,又亮了。这招管用。也不知道是不是声控灯。

他蹑手蹑脚开门,摸着黑往里走。今天回来晚了,八人间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脸上突然一凉……不知是谁刚洗的袜子。

他们没有阳台,生活衣物都在室内晾干,两架床间拉一条绳就是简易的晾衣架了。

李梭梭摸到自己的床,躺下,闭眼。

突然又想起什么,打开微信,点开那个橘猫头像。

朋友圈啥都没有,还挺神秘。

李梭梭点开“设置备注和标签”,输入“在哥”。

……

第二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周在被楼上装修声吵醒,睁眼看着天花板,无奈。昨天回来得晚,半夜腿还痉挛了,他基本没怎么睡。这仿佛是某种规律,无论你搬到哪,总会配个在你睡觉时装修的邻居。

醒了也睡不着了,周在干脆起床洗漱,刷着牙,瞥了眼置物架。也不知道顶上积灰成啥样了,上次清理还是过年的时候,转眼间已经三月了。一个人的日子总会过得很快。特别是退役之后,没有了赛季、备战、夏训去划分一年,时间就这样浑浑沌沌地溜走了。周在摸了把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年就27了。奔三了啊。

他转着轮椅去客厅,烧了壶热水。早餐是燕麦加清咖,没什么胃口,随便糊弄一下。

周在想了想,摸出手机约了10点的家政保洁。倒不是他懒,主要是有些地方实在够不着,省得做一些杂技展示了。

烧水壶咕咚咕咚冒着泡,手机又弹出一条信息。

李梭梭:在哥,不好意思啊,今晚有事练不了了。

周在给他回了个OK。

李梭梭看到周在回的消息,松了口气,转头就给另一人发了条微信:今晚我过去。

周在推开主卧衣帽间的暗门,一阵尘气扑面而来。里面是个储物间,其实它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保险室,买房时开发商给配的,15公分厚的防弹钢板门,里面还贴心地配好了放金条的置物架。

金条周在没有,金牌倒是有不少。左侧墙壁从上到下,堆满了各种比赛的奖杯奖牌。右侧衣帽间挂的全是考斯滕,每一套都包含着他那个赛季的节目和回忆,短节目的西部世界、环太平洋,再到自由滑的肖邦c小调夜曲、天鹅之死……

他的节目风格跨度很大,周在也乐在其中,他喜欢用自己的滑行去诠释和演绎故事,花滑对他而言更像是创作。进入成年组的第二年,他的节目开始由自己编舞,就这样编着滑着,后来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周在”风格,力与美的极致融合。

周在看着灯下四散的灰尘,他五年间刻意遗忘这个房间,不愿踏进,就是怕涌起这样的回忆。一件件一桩桩,似在眼前,却已经遥不可及……

他从角落的纸箱翻出一块油石。吹了吹灰,还能用。

周在不习惯用机器磨刀,从来都是用手磨,一双冰鞋下来至少费1个小时。累是累点,他自认为比机器的效果好很多,每一寸深浅每一个弧度都是最合适的。以前滑冰时除了练习,其他时间他都耗在器械上。徐瑞诚说他是“傻子洗泥巴——闲着没事干”,可能是吧,毕竟他生活里除了滑冰也不剩什么了。

他把保洁阿姨领进保险室,自己拿着油石出去给李梭梭那鞋磨刀。阿姨被他逗乐了,她做过很多豪宅家政,特别是清理这些地方,都是好几个人看着,第一次见这么放心的顾客,打趣:“小伙子,你不怕我把你这墙金饼饼搬走?”

周在笑了:“没事我这多呢,您给我留两个就成。”

“哟,这是奥运会的?”阿姨一边擦着一边感叹。虽然她不认得这是什么项目,但那个奥运五环她是很清楚的。

“是,21年米兰那届。”周在坐在门口磨刀,一边陪聊。

“真了不起,为国争光,”阿姨给他竖大拇指,“这是啥项目啊?”

“花样滑冰,您听说过吗?”周在歇了歇手,没有腿固定冰鞋,一手握着一手去磨还是不太容易。

“没听说过。”阿姨摇头,又看了看他的腿,“你这是训练磕的吧?”

“是吧。”周在笑着说,随口应道。

阿姨看着他满眼慈爱,多好一孩子啊,训练刻苦、模样长得也好,宽慰道:“年轻人骨头好得快,我娃娃以前打篮球也摔过,过两个月又活蹦乱跳的。好好康复,下次阿姨守在电视机前看你比赛。”

“好嘞,我一定努力。”周在笑着应道,手里的活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穿了棉拖的缘故,他水肿和下垂的双脚被掩饰得很好,至少这样看起来像个健全人。周在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五年的时间,他消化了很多,对于自己的残疾,大多数的时间他是释怀的。只是在某一些地方、对某一些特定的物品,他还是会涌起些许情绪。

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徐瑞诚”。

“说。”周在接起电话。

“小花小花~”矫揉造作的男声,“晚上十点股东大会,Nine club。八点来太古汇接我哦,等你。”

徐瑞诚毫不客气地命令道,一脸笑容,好兄弟嘛,就是这么用的。

“你舌头被谁剪了?”周在有时候说起话来也挺毒的。不过他认为对于电话那头的人是很有必要的。

“你37度的嘴是怎么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语……”徐瑞诚嘀嘀咕咕又说了些什么,周在没听清。

他一看手机,才11点,大中午的怎么就醉了?

“你现在在哪?”周在问他。

“……喝啊我没醉……喂,小花啊,我在春熙路这边清吧…嗯…定位发你…八点接我啊……”徐瑞诚说完挂断电话。

八成是装的,周在太了解他了,每次喝酒晕得最早是徐瑞诚,最后唯一清醒的还是徐瑞诚,这小子狡猾得很。从小到大没被他少骗。

说是Nine club开股东大会,其实就是拉自己去喝酒。Nine club是他们几个gay圈朋友合伙开的酒吧,周在前期投了点钱,后面就给他们运营,没想到现在做成了连锁,全国各地都有。甚至成了国内著名gay吧,同**友胜地。

那种地方嘛,鱼龙混杂,偶尔放松喝两杯可以,周在对一夜情和□□**没那么强烈的冲动。用徐瑞诚的话说就是,周小花特挑,一般的看不上。

不过人还就有那资本,美人攻,在遍地飘零的gay圈多稀罕啊。要不是徐瑞诚也是纯1,真没别人什么事了。他笑笑,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花落谁家呢?

“笑啥,周在来吗?”王涛凑到他手机前看,时刻关注。

“有我在,还有组不起的局吗?”徐瑞诚晃了晃手机,笑得嚣张。

王涛高兴得嚎了一嗓子,抱着徐瑞诚又亲又抱“么么哒”,被他一掌推开,对Mckay说:“管好你的人。”

又警告王涛:“你别烦周在,他打人我可不拦啊。”

“啊~哥哥打我~哥哥好强壮。”王涛又忍不住骚了起来,嬉皮笑脸。

“你可拉倒吧,人踹你几回了,还贼心不死。”Mckay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又问他,“徐,周还没找吗?”

“没呢,自从他……”徐瑞诚不想说那个词,“你们懂的,他根本没什么心情。”

Mckay给两人倒酒,碰了碰杯,一切尽在无言中。

“多带他出来玩,散散心,总是好的。”王涛拍拍徐瑞诚。

他们四人算是认识得比较早的,都是圈内人,徐瑞诚和王涛是两家做生意认识的,而Mckay是加拿大冰舞运动员,某年世锦赛晚宴跑来中国队这桌向周在大声示爱,点燃全场。不过都是气氛烘托,闹着玩罢了。

没想到后来Mckay和王涛在一起了。

两个最爱玩的,组到一起竟也安定下来了,也是很神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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