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叔。”姜姀同他招呼,“小果,喊寿阿公。”
“寿阿公好。”
寿叔乍一看见姜姀,觉得眼生。视线下移,瞥见小果的刹那,便什么都回忆起来:“你是陈家那个,不对不对,你已经从陈家分出来了,那就不随夫姓,跟自己姓。你叫?”
“姜姀。”
“哦对对,姜姀。先前里正和我说了你的事,还说你日后要是到我这里买东西,让我照顾照顾你们孤儿寡母,给你便宜些。”
“里正有心了。”
“可不是。我这侄儿啊,当了这么多年里正,要不是待人人都好着,早给那几个刁的给罢了。”见姜姀背着背篓来,寿叔伸手向里头一指,“今日来打算买点什么?”
“有肉吗?”
“我这是小铺,卖粮食、干货还有些寻常日用品,要换作平时,是不卖肉的。不过今日你来得巧,一早挑肉卖的李屠子从我门前经过,我便多买了些连肥带瘦的。你若想要,我按买来的价格匀一些给你。”
“那真是太感谢了。”
寿叔说着,就从对外开的台子底下掏出一大块肉来:“六十文一斤,要多少?”
攥着怀里头为数不多的铜板,姜姀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瞥见果渴盼的眼神,又看向寿叔:“要二两吧,手头不宽裕,少来点给孩子尝尝鲜就好。”
应了声好,寿叔割下一块肉。到底不是肉贩子,一刀下去超出去小半,又削去一块瘦的,特意把肥肉多的部分留给她们:“二两二,就这样吧。算你二两的钱。”
姜姀连声道谢。
问及其他米面粮食的价格,寿叔一一说清:“你也知道,北方打仗,米粮价格涨得厉害。一年前,你有这些银钱,能买到多一番的白米,现在不行咯。”
战事连绵,这是谁都不想的事情。战乱下的北方百姓苦不堪言,他们这些身在南方的,得以乱世之中享一方安宁,已经是莫大的幸事。哪里还敢苛求事事都一如当初。
精打细算一番后,她道:“我要两升白米,四升糙米,再给我四文钱盐罢。家里而今用的盐还是跟别人借的,得还回去。”
这个朝代的盐分为正盐和浮盐。正盐属于官货,价格比浮盐高近一倍,只有在正经盐司才能买到。浮盐品质较正盐粗糙,但胜在价钱适配贫民,且能在私家货铺流通。像寿叔家杂货铺卖的,就是浮盐。
寿叔一一给她称了,手指在算盘上一来一回地拨:“白米十二文,糙米两文,猪肉十二文,浮盐四文,一共三十文。”
给出三十枚铜板,姜姀握了握手里头剩下来的五个:“我看到您这儿墙上挂的有陶盆,想问问是什么价。”
“那个啊。”寿叔答道,“十文钱一个。”
垂下头,她低声道:“那算了。钱不够了。”
转身要走,被人从背后喊住:“诶,你等等。”
他走进屋子深处,从货架底下翻出来一个缺角陶盆:“这个还能用,也是新的。只是当初搬来时候脚夫没留意,不小心磕掉了一块。你要不介意,就把这个拿走。我算你一半钱,五文就好。”
巧了,她也仅剩最后的五文。
“谢谢寿叔,这个我要了。”
陶盆塞不进背篓,姜姀双手抱着。道别寿叔,出于安全起见,她打算从村西头绕远路上山,避开先前卖竹簸箕经过的那些个人家。
然而不巧的是,陈家就在村西头,离杂货铺不远,拐个弯就到。
怕碰上陈家人闹出什么麻烦,她牵着小果,火燎屁股似的快步疾走。
陈家院门关着,里头静悄悄的好似没人在。姜姀松下一口气,低头和小果相视一眼,默契地眯起眼睛捂嘴笑。
另一头,刚从别人那儿用两文钱薅了个竹簸箕回来的农家妇人正得意着,掐着腰肢,把簸箕夹在胳肢窝底下,大摇大摆地从拐角处走来。一双狭长的眼睛被天上的雀儿吸引去,愣是没顾着看路。
两人在拐弯口,一人看地,一人看天,好巧不巧地撞了个满怀。
“哎哟。不长眼啊你,走路不看路,不知道老娘我……咦?”迎面来的谩骂声顿住,来人贼溜溜的眼睛上下把姜姀扫了个透,“我以为谁呢,这不是老三媳妇么。还有这便宜丫头也在呢。”
她话里的语气不像陈秀花那样咄咄逼人,但听着尖酸,令人浑身不适。
照原身的记忆,这位是陈家二郎的媳妇陈金。原本姓什么她不晓得,只知道是从外乡嫁来的,年龄也就二十出头。本性不算太坏,却格外善妒,还喜欢莫名找碴。
找碴的理由也单一,无非是仗着自己给陈家连添两个男丁,靠贬低别人拿到话语权,从而见缝插针地,说起自家那两个不能更出息不能更有本事的好大儿。
姜姀没闲心思和她正面起冲突。这人嘴皮子溜,十里八乡找不出一个能和她吵过一刻钟的。她在原身的记忆里见过这人舌战群儒的样,心里头清楚,动嘴这方面,她不是她的对手。
当然,这也不算她认怂,只能说是策略如此。像陈秀花那样的,她就会选择和她吵吵。毕竟老太太最见不得人顶撞她,和她硬刚等于直戳她的命门。而对于陈金这种更偏好能动嘴就不动手的,在她面前沉默应对才是最大的杀器。
冲着陈金行了个万福,姜姀学着从前原身的语气缓缓道:“嫂嫂好。”
惜字如金,她摆出笑脸,攘了把小果。
“二伯娘好。”
“诶,好,好……”面对笑眯眯的两个人,陈金难得地语塞了。
她在姜姀面前向来没什么话说。这人就是个闷炮,每日在家除了点头就是低头,纵使她几次三番挑起争端,这人都只是一笑带过,仿佛那些难听的话戳在身上不会痛似的。
本以为这人是惧怕陈秀花的威压才这反应呢。现在看来或许本身性子就是这样。即便分家分出去了,还是这么畏畏缩缩一句话都不敢大声说。
“小果,今日过来,是为看你三哥的吗?”知道她家那个大的平日里还挺关照妹妹,陈金便想着从孩子身上找个突破口。
小果如实回答:“不是。”
“……”
她面上虽没发作,心里头却压抑不住翻了锅。谁教的娘俩儿这么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存心要把她往死里憋呢。
正打算应付过去先走,她两眼一斜,往姜姀的身后瞥去。这一眼真叫一个不得了。
三个麻布口袋系了个活结,歪歪斜斜地躺在背篓里。另有薄薄一片红白相间的猪肉,压在两口麻袋中间。
更夸张的是,不仅有肉,还有六个鸡蛋,用秸秆固定了捆在背篓上。剩下那一袋用糙纸包着的不知是什么,但肯定也是好东西。
陈金的醋坛子翻了。原先只瞧见她手里抱的缺角陶盆,她只当那是人辛辛苦苦从别家屋檐底下偷捡来的,全然没当回事。
没想到背篓里头还藏了宝贝。这敢情厉害,一大一小,闷声不响的,也不知哪来的钱,买了这好些呢。
“这些个,花了不少钱罢。”陈金压低嗓音,几乎要把脑袋伸到背篓里头,再晚一步,怕是要直接上手拿了,“那几个口袋里装的,怕不是粮食罢?”
姜姀没说话,只笑。只是此刻脸上笑得有些不自然。没防住,还是引火烧身了。
她当时就该管寿叔多讨一口大口袋。大不了下次下山来还,也好过被陈金堵在这儿进退不得。
双眼向上一挑,陈金的话匣子跟开了闸似的,一兜子的话叭叭地往外涌:“我就说怎么好一阵子没见你,先前听娘说起,还以为你带着孩子躲在哪个犄角嘎达饿死了。现在看来,原来是当偷子去了。”
姜姀依旧笑着,她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闪人,并不想和她周旋。这种破锣嗓门,要和她争执起来,没多少功夫就能把附近的村民都招过来。
等一会儿人都聚来才叫事情闹大了呢。都知道她卖了好些竹簸箕,万一要被陈金掐着个话头添油加醋地一顿乱说可不得了。
她自己倒无所谓,清者自清。可村民们不见得都往好里想。被她这么一闹,下次再要卖竹编,可就不好卖嘞。
“你自个儿当偷子就算了,你还拐了我们老陈家的孩子一起当偷子。哪有你这样当娘的,没皮没脸,当了偷子还出来大采大买,怎样都不嫌臊。”
“要是三弟活着还真该爬起来瞅瞅。看看你这娼妇何等嘴脸。你就合该学学人家。你看到我手里的竹簸箕没,听人家说,做这东西的那人也是个当后娘的。她就知道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哪像你,只会捡人家现成的,无耻,下作,不要脸。”
姜姀诧异地扭头看她一眼,笑得更乐呵了。
“不是,你这什么反应啊。我说的难道有错吗?你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你看我,同样在家带孩子,不也把守义和守德教得好好的。我不像你,我有儿子,干不出这种腌臜事。”
“我……”
被反复地以沉默回击,陈金那股横空出世的冲劲儿凉了一截又一截。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碰上姜姀这种人。
村里人大多暴脾气,像她这样一点就着的遍地都是,因此她凭一张巧嘴,走去哪儿都吃得开。便是拿回来的这个竹簸箕,也是何二家的媳妇跟她吵输了架,这才低价让的。
姜姀太有定力了。怎么骂都不还口,唾沫星子喷到脸上也只是抬手抹掉。一边被骂,一边还能笑盈盈地牵着孩子往回头的方向走。
那头靠近寿叔家的杂货铺,时常有男人聚在边上玩牌。闹得周围人都在看,反倒整得她自个儿不好意思起来。
姜姀回到了杂货铺。
知道她遇上了难事,寿叔主动开口道:“需要帮忙吗?”
姜姀依旧笑,走得近些,用手掩住嘴,冲他小声交代了两句。
之后,在寿叔喈喈的大笑声中,她不顾手边女人的拦阻,带着小果一路走到西向的村口,终于把嘴上脚上都累得不行的陈金给甩下了。
绕了小半圈才上山,路上,小果不解地问道:“娘亲,你方才和寿阿公说了句什么,让他笑成那样?”
“我让寿叔在咱们走后帮忙转告你二伯娘,说她手里的那个竹簸箕是我刚卖出去的。也就是说,我买肉买粮的花销,是她用陈家的钱帮我凑的。不知道她那种性子的人,晓得这事之后会做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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