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猎户表情复杂,他觉得自己一个年近五十的半老头子,没办法像她们年轻小娘子一般开得了这个口。内心是想帮忙,但这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怎么都憋不出一个字来。
姜姀看他模样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得太大声了,在一旁偷瞄,时不时地捂嘴偷笑两声。
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宽慰他道:“好了好了,沈叔,还是我来吧。您要是觉得被人注视着不自在,我把小果喊回来陪您,给您壮壮胆。”
“不用不用,让她自个儿玩去吧。难得下山一趟,我不想扰了她的兴致。”
姜姀的脸上浮起温温笑意:“那您往后撤撤,我又要开喊咯。”
“卖竹筐竹簸箕竹背篓咯,结实好用的竹簸箕竹筐竹背篓咯,装孩子的装孩子,晒谷子的晒谷子,买一个三年用不坏的咯——”
一路就这么喊过来。几声过后,饶是家里那些正忙着手头上做活的主妇们,也忍不住从院墙里探出头来。
“啥好东西啊这么热闹。让我来瞅瞅。”
说话的是村里何二郎家的媳妇。
她模样生得粗枝大叶,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一副嗓门扯开来比锣鼓声还响亮:“这不是沈叔么,又来卖竹编了?我记着他前阵刚来过啊,是知道他家的竹编不耐用,寻思多来几趟么。诶?怎的今日身旁多了个年轻的小娘子,是他的儿媳妇吗?怎么瞅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身旁系着围裙的女人同她议论:“这分明就是陈家老三的媳妇啊。就前阵子,刚从陈家分出去的那个。这两日陈秀花还纳闷,莫名其妙一个大活人分出去后怎就不见了,还以为她带着孩子走投无路,活活饿死了。”
“这哪是要饿死的样,分明就是活得还挺好啊。我记得她从前的模样,面黄肌瘦一脸苦相,现在看起来,精神头倒是比从前好上不少呢。你看见那小丫头没,就正跑来的那个,那不是小果吗。”
“哎哟还真是。”系围裙的大妞娘抻着脖子张望了下,赶紧冲着屋里头喊,“妞儿啊,快出来,你瞧瞧谁来了。”
梳着双包髻的女孩子屁颠颠从屋里跑出来:“谁啊。”
一看是小果,一大一小两个小丫头就地抱在一处,小手一牵就跑地里玩去了。
两个孩子走后,大妞娘自是成为了这趟营生第一个捧场的客人。
“哎呀小果她娘,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手可真巧呀。”
姜姀笑着同她解释:“也不全是。一部分是我做的,一部分是兰英婶做的。就是沈叔他娘子,你知道的吧。”
大妞娘拿起一个竹簸箕在手里翻看,眼神里有些难以置信:“这是你做的还是兰英婶做的?”
“兰英婶做的。”姜姀回答道,“这个完完全全出自她手。”
对面人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诧:“我记得从前兰英婶做的和这个有些差距呀,怎的忽然手艺就精进了。”
沈猎户在旁搭道:“那还不是阿姀教得好。”
大妞她娘看得爱不释手,忍不住问:“多少钱一个呀?这不冬天快到了,我家正好缺个好用的竹簸箕晒干菜呢。”
“三文钱一个。”
“这……有些贵了。”大妞娘恋恋不舍地把竹簸箕放回挑筐里,“从前一个竹筐才卖两文钱嘞。就是不大耐用,我这才用半年,也没装什么,边上就破孔了。”
“您要是想要,我给您个便宜价。一对收您五文钱,相当于每个竹簸箕便宜半文。咱家现在这个竹簸箕,买回去用三年都不带坏的。三年内万一坏了,您来找我,我给您修,不收您钱。”
“可我也不需要这么多竹簸箕呀。”
一旁原先和她说话的何家娘子急忙搭腔:“我需要呀。咱两家拼一对买,各家出两文半。小果她娘,你看这样能卖吗?”
姜姀温温笑道:“当然可以卖。只要买一对就是五文钱。至于怎么分,那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我就是个卖竹编的,插手这些做什么。”
手脚麻利地挑筐里挖出来两个竹簸箕,她收了何家媳妇的五文钱,转头和其他前来交谈的客人唠起了嗑。
一名在不远处站着的麻衣女子,等聚集的人少了,稍走近些后,怯怯问道:“小娘子,能用东西换吗?”
“你想用什么东西换?”
姜姀并不排斥以物易物。村子里富庶人家少,没有闲钱以物易物的情况相当常见。
只见那人从怀里取出来一对尚且温热的鸡蛋,问道:“这个可以吗?今早上我们家鸡刚下的,新鲜着。市集上两个鸡蛋大约三文钱,用来兑换一个竹簸箕正好。”
“当然可以。”姜姀爽快应道,接过鸡蛋,随后把竹簸箕递给她,“您拿好。”
畏首畏尾的女子接过竹簸箕,道过谢后,捧在怀里逐渐走远。
沈猎户挑起扁担,现在再听吆喝声,已经觉得悦耳许多,也渐渐开始接受周围人闻声投来的炽烈目光。
也是难为姜姀。平日里说话细声细气,现下里吆喝得这么卖力,还不是为了两家的生计。眼一闭嘴一张,也学着姜姀的语气吆喝起来:“卖竹簸箕,竹背篓,竹筐咯——”
姜姀吆喝到半途,被他的大嗓门拦腰打断,惊讶之余,定定神,和他一唱一和地走过大半途。
起初以为是寻常叫卖的村民们都因此探出头来。
两人的声音一个细腻一个粗犷,一个音调高一个音调低,搭配在一起,就跟唱曲儿似的,一点不觉得吵,反而还挺动听。
走到村中段,沈猎户停下来歇歇脚,来凑热闹的村民愈发多了,翻翻这个,看看那个,霎时间好一派热闹。
有抱孩子的妇女亲身试了试那个背篓,觉得的确好用,当即便把为数不多的两个包圆了。一个给自己孩子用,另一个留给弟媳肚子里未出世的那个,姜姀也给她优惠一文钱,算是对未出世孩子的祝福。
周边不少村民与那妇女相熟。见姜姀这样会做生意,说起话来甜得像浸了蜜,更加乐意捧她的场。
有几个把竹簸箕带回去的,还小小替她宣传了一番。没等沈猎户挑起扁担走下一程,后来的一拨人又涌上前,把他俩围了个水泄不通。
没到晌午,挑筐里就只剩了一个没被挑拣走的竹筐。后赶来想买竹簸箕的没赶上趟,姜姀便把剩下的最后一个竹筐折了一文钱卖出去。
人乐呵呵抱着竹筐打算回去,末了还问了姜姀下次下山的时间,约好到时无论他赶不赶得上,都一定要给他留个竹簸箕。
至此,带下来的所有竹编器皿卖了个干净。
沈猎户乐的啊,一张嘴笑得都合不拢:“早知一齐吆喝这般好用,我就该早些把自己这张老嘴撬开,白白让你费了那么些时候的嗓子。”
姜姀笑说没事,走到树荫底下,清点了下今日的收成。
统共卖出六十五文,换来六个鸡蛋,一罐腌菜,还有一升黄豆。
说好的五五分,半文钱劈不开零头,姜姀便把三十三文钱塞给正收拾扁担的沈猎户。
“那我不是多拿了半文钱。”他执意不肯,拗得没法儿。
姜姀劝到头大。俩人在树荫底下干耗许久,他依旧说什么都不肯把多给的半文钱拿了。
“这样,咱们一人各退一步。我拿三十文,趁这会儿时候还早,赶到县城里给娇娇买点温补的药。其余的你都收着。你俩瘦成这样,需要补营养,鸡蛋黄豆都是必须吃的。腌菜就留给你兰英婶,她喜欢用腌菜下粥。这个你可别跟我抢啊。”
“沈叔,您这样,我……”
“你怎么了,你既叫我一声叔,我就得把你当家里的小辈照顾着不是。这都是出门前你兰英婶交代的,你要辩,回去跟她辩去。我这人嘴笨,说不过你。”
他麻溜地把多出来的三枚铜板朝姜姀裤腿上一扔,挑起扁担头也不回地离开。
“叔,城里路远,带个饼子走。”
“不用了。”沈猎户勉力抬起半只手晃了晃,“留着自个儿吃吧。”
冲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姜姀走到田边,看小果和大妞玩得不亦乐乎,虽不忍打断,却还是拉开嗓子大喊一声:“走咯,小果,回家咯。”
说是回家,其实她并没有打算直接回去。只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大喊大叫说要去铺子里买东西过分声张。
都知道她刚卖了东西,方才还在树下数钱,难保有些心思不正的看着会嫉妒。
有沈猎户在还好,有壮汉撑腰,没人敢近身。如今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回山之路长着,还是低调点好。
从田埂里跑回来的小果汗如雨下。凑近一瞧,整个人身上又是土又是泥,像刚从水田里挖出来的泥鳅,脏兮兮的四处乱蹦。
姜姀倒不是嫌弃。没分家那会儿,那样臭烘烘的两个人都能搂在一处。只是心想着,该买点猪板油了。不做个肥皂出来,这一身的馊臭,怕是很难洗掉。
凭着记忆,她来到村西头的杂货铺。
村里没有市集,走到县城又有几十里路,杂货铺就成了村民们日常周转采买的重要场所,没有之一。整个白淀村只这一家杂货铺,店家是里正的亲叔叔,一个上了年纪的花发老爷子。
姜姀并不晓得老爷子的大名,只知道村里人都喊他寿叔。也不知是真在名字里有个“寿”字,还是因为他长了一对令人过目难忘的长寿眉。
总之,是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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