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陶釜里的水刚巧煮沸,一颗颗水珠像煮熟的汤圆,浮至水面,啵的一声绽开。

兰英婶扛吃扛吃地把菌子背回来。

拾回来的菌子足有半筐。

她乐呵呵地把菌子扒开来展示,眼尾笑得都起了褶子:“平日里甚少下来,没想到靠近溪水的树林里,菌子能长得这样肥。”

姜姀刚往陶釜里下了米,搓搓手,探着脑袋向背篓里看。

一颗颗又肥又大的松口蘑躺在里头,每一颗都有成年人的大拇指那般粗壮,当真长势喜人。

“阿婶真是眼尖。我去那头几趟,一颗菌子都没瞧见。”

“是这阵子落叶多,把菌子都盖在下头,得用树枝扒开才能看到。你要不刻意去找,还是挺难找着的。”

兰英婶熟练地挑了几个大的,用陶盆装了,捧到溪边去洗:“我摘了不少,没法儿都吃完。菌子放久了怕坏,剩下的我带点回去,明儿个做菜吃。”

“您都带回去也成。”姜姀道,“反正您说附近都是,我要想吃,再自己去采。”

“那不成。你从前没在山里住过罢?帮家里采过菌子么?”

姜姀只道没有。

“你是不知道。大罗山上还有种菌子,和松口蘑十分相像,却有剧毒。你要想吃菌子可以同我说,我帮你采。自己的话,还是不要随便动手了。”

兰英婶这话,倒是令她回想起来自己死前吃的那一盘。

那时候在山里徒步,她认出那是鸡枞菌,兴高采烈地采了满一袋子回去。后来担心自己认错,还特意找民宿里上了年纪的厨子辨识过,确认无毒后才烹饪了食用。

没想到就算是这样,还是把自己送到这儿来了。

起初她也怀疑过,觉得所谓的穿越不过是毒菌子织造的幻境。电视剧里不都这样演么,到最后穿越者醒来,这些日子的所有经历都只是南柯一梦。

可这些时日过得过分真实,真实得让她不敢把日子当成幻境来过。

毕竟人都惜命,她在心里谨记已经死过一回的事实,便不敢心存侥幸,拿自己的第二生命去赌。

笑着给兰英婶回了句好,姜姀用树枝搅了搅正在煮的大米。

这次要做的是鸡蛋烫饭。为了不影响烫饭的口感,她放了一半白米一半精米。

按说全放精米煮出来口感更好,可白米到底买得少,若敞开来吃,恐怕没两天过去就又得挨饿。

下一批要卖的竹编还没开始做,下一次下山也不知要放在什么时候。

想跟沈猎户进山打猎吧,自己这爬树的技艺又没精进够。按她这种磨磨蹭蹭的速度,要真碰到野兽,还是得歇菜。

兰英婶洗完菌子和荠菜,从溪边慢腾腾地走回来。见她拿一根树枝在陶釜里搅动,又看了眼她自个儿磨出来的石刀,轻叹了口气:“这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姜姀不好再说什么,只笑,想尽快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们那日子过得才叫苦呢。刚进山那会儿,花钱盖完房子,又添置了家具。手头上只剩下几十文钱,还得留着给娇娇买药。一家三口挤在荒凉的山头,想吃什么都得现打现摘。偏我又是个喜欢囤东西的,睁眼看到空空荡荡的家,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偏头看她一眼,姜姀道:“还是头一回听您说起从前的事。”

兰英婶盈盈一笑:“都过去六年了。这么多年过去,娇娇还是没好。”

姜姀迟滞了下:“您是说,娇娇的病是后天生的?”

“可不是么。她原本和你一样,性子温暾,懂事又能干。我们从前住的那个白定村啊,整个村都找不出一个像她这样长得标致性子又好的小娘子。也正是她的漂亮能干,给我们家惹来了祸事。”

“是什么祸事?”小果原本自顾自地玩,一听这两人在说故事,把石头往水里一丢,就跑过来坐在她们身后。

“小小年纪,还挺八卦的。”姜姀没忍住,话从口出,意识到不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显然另外两人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这句不符合时代的突兀言语上。

只见小果抱着兰英婶,好一顿求道:“沈阿婆,您快接下去说说。”

觉得她有些不礼貌,姜姀把小果往怀里一拽,让她尽可能地离兰英婶远些。

兰英婶笑看她一眼,又伸手把小果拽回来:“这有什么。童言无忌,她要不问,我也是要继续说的。”

小果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愈发大,满心满眼都放在兰英婶那一张一合的嘴上。

“娇娇原先有个夫婿,是白水村人,地主家出身。咱周边这几个村子,你熟悉的吧?”

姜姀答道:“不算熟悉,但我知道白水村比左右两个村子都富裕。”

“是这样没错。”兰英婶继续说道,“她那夫婿,名字我就不说了,说了晦气。那人吧,长得也算仪表堂堂,是娇娇的兄长沈川介绍给她认识的。我们向来对孩子的感情不甚干涉,看娇娇每日因为见他心生欢喜,打心眼里替她感到高兴。”

“娇娇与那人相识半年余。按照那家人的意思,我们两家长辈坐下来商谈了孩子的婚事。本以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没想到那人竟是个衣冠禽兽。”

趁她停顿的间隙,姜姀见米粒基本上都泡发,把菌子先扒拉进陶釜里。

“娇娇第一次挨欺负,就是新婚那夜。那人多饮了酒,回来以后,就借着酒劲对她拳打脚踢。见娇娇哭闹着想跑,又在她跟前下跪道歉,表示自己是喝多了才干出这种混账事,并允诺今后绝不再犯。”

“回门那日,娇娇和我提起这事,又给我看她身上的伤。我见只是轻微蹭破点皮,只当是寻常的夫妻拌嘴。毕竟我和他爹这些年来也总爱吵吵两句,但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没有隔夜仇。还劝她既已嫁作人妇,就要安生过日,不能再像当初那般总爱使性子。”

兰英婶的眼眶微微泛红,仰头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娇娇怀身孕的时候我们也很高兴。她特意托川儿来给我们传话。那时候,孩子在肚里正好三月龄。她说郎中把过脉了,这个孩子是个女娃娃,虽然她夫家不喜,但她自己欢喜得很。还说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派人来接我和她爹过去看外孙。”

“我给孩子准备了虎头鞋和小短褂,预备着等孩子大点就能穿。没想到才过去不到两个月,娇娇就出事了。”

姜姀听得胆战心惊,虽然她已经基本上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情走向。令人震惊的是,她猜得并不对。准确来说,她的猜想还是太美好了,现实比她的想象来得更为惨烈。

“我们过去的时候,娇娇躺在柴房里浑身是血。身上身下,到处都是。”

说着,她看了小果一眼,似乎觉得接下来要说的给孩子听去不好。但又觉得,身为孩子,也要有忧患意识。不能单凭外表去论断一个人,毕竟禽兽并不会把这两个字刻在额头上。

“她身上的衣服被扒得一件不剩。原是那禽兽打娇娇的时候,她反抗了。于是他喊来一帮朋友,对那时候的他的妻子,用了强。后来东窗事发,他给了娇娇一封休书,并对外散播是她不守妇道才落得如此下场。”

“村民们听风就是雨,每每说起,都巴不得把娇娇的脊梁骨戳烂。我们夫妇二人去讨说法,奈何地主家势力大,吵不赢,也斗不过。万难之下,只好带娇娇住进了山里避祸。”

看兰英婶抬手抹了把眼泪,姜姀安慰的话噎在嗓子眼,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原先以为原身的日子已经过得够惨,适才没坚持住以头撞柱,没想到娇娇同样也是个苦命的。

但她也清楚,苦难不分等级,不该用来比较。不能因为觉得其中一个人过得更苦,就遑论剩下的那位过得已经相当幸福美满。只能说,她们都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人性恶面具下的牺牲品。

低头看向小果,显然方才兰英婶的言语,她并没有听懂多少。

但她的视线紧盯住她的面庞不放。只是看她一下一下地用衣袖抹眼泪,就清楚她的沈阿婆在这段故事里提到了伤心事。

小小的手指勾住她的,整个胸膛贴上去,细声细气道:“阿婆不要哭啦。小孩子才哭鼻子呢。”

被这么一哄,兰英婶的眼泪顿如天河决堤,再绷不住。

学着她娘当初的样,小果抬手在她后背上一下下地拍。她似乎明白了方才姜姀把她拽回去的意图。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不该问。问多了,戳的都是别人的痛处。

姜姀震惊之余缓过神来,抓了把盐下进锅里。又挖出来一筷子猪油,在汤里一遍遍地搅。兰英婶哭了多久,她手上的动作就持续了多久。

这时候再看娇娇,她真觉得保持这种天真无邪的状态也挺好。虽然像是逃避,但起码身上心上都不觉得痛了。

兰英婶发泄完,把脸上的泪痕擦干。领着娇娇和小果,去溪边洗了把脸,脸上也恢复了笑容。

回来时候,荠菜已经下锅。姜姀端着竹筒,把鸡蛋搅匀冲到陶釜里。

触及沸水,鸡蛋花瞬间凝固。一行人坐在屋外,就地吃起热乎乎的烫饭。

“阿姀,你呢?我只知道你分家出来的事,从前呢?”

把烫饭最上面的那层吹凉,姜姀用树枝挑起送进嘴里。即便这样,还是被几颗没吹透的米粒烫到,咧了下嘴。

她把记忆里原身在北方的事情娓娓道来,从自在幸福的童年说起,直说到后来北境战乱,一家子非死即散,再无联系。

兰英婶唏嘘不已:“这仗都打了多少年了,也不知多少老百姓因为战事流离失所。可怜见的,苦了你了。”

“不过阿婶,人不应该被困在过去。最重要的是当下你我都活着,还能坐在一起围炉吃饭。这么一想就觉得,从前受的那些苦都不算什么了。”

“你呀。”兰英婶颔首笑了笑,“少说话,当心着吃。我看你被烫好几次,比小果吃得还猴急。”

几人笑在一处。很快,一陶釜烫饭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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