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果猛地抬起头。草屋露出来半个坡屋顶,距离走到家门口,只剩下几步路。
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全然顾不上她娘捧着陶釜走不快,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山下跑:“娘,我先回去瞅瞅。”
一阵风刮过,她一路窜到屋檐下,打了个盘就地坐下,开始剥那张叶片。
里头是一块乳色油脂块,有明显的切割刀口,上面点缀了小小的黄花。
小果正张大嘴打算咬一口试试,姜姀嘹亮的声音从坡上传来。
“不能吃!她这是肥皂,洗澡用的。”
把嘴收了,小果一双狐疑的眼睛打量着手里的肥皂。怪不得方才她俩的话题一直围绕臭啊不臭啊来来回回地说,原来当真不是吃食。
姜姀终于走到前院,顺道去溪里打来一釜子水:“等水烧开,我帮你搓澡。”
天快要黑了,搓澡的地方就定在灶房。
姜姀在灶坑里生上火,把屋子里烤得热热的。帮小果把浑身脏了吧唧的衣裳脱下来,又看看她被汗浸泡得打绺的头发。
古代没有吹风机,她和小果又都是长头发,夜里洗了恐怕干不了,闷到早晨是要发头风的。索性夜里洗澡白天洗头这样分开来洗。反正她们现在有陶盆,想要梳洗就是烧个热水的事。
原先还想着,这趟下山一定要买猪板油回来做肥皂。没想到猪肉价格那么贵,恐怕得再卖两次竹编,才能凑够买猪板油的钱。
这回兰英婶可帮大忙了。
那头,正在池子里洗碗筷的兰英婶忽地打了个喷嚏:“谁念叨我了。”
“还能有谁。”沈猎户帮她把洗好的那几个用抹布擦干,一个个斜架着,都放进碗柜里。
“那可说不准嘞。”
沈猎户嗤地笑了下:“除了阿姀和小果,还有谁会惦记咱俩。”
兰英婶白他一眼:“你忘了,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还有一个嘞。”
“那更不可能了。”沈猎户手里的动作没停下,“娇娇出事那年他就跑得没影。你忘了当时村里那些人是怎么说的。说娇娇被人家打发了回娘家,人沈川嫌晦气,丢下咱们这几个老的老傻的傻的讨清净去了。”
兰英婶半晌没吭声。许久过去,她哑着嗓子说道:“川儿不是那种人。我是生他的,你是养他的。他什么样的性子,你这个当爹的应该最清楚。”
咳了一声,显然沈猎户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抬手时,不巧碰掉了碗柜里的盐罐盖子,轻咦了声:“你买盐了?”
以为他又在插科打诨,兰英婶没吱声,自顾自地洗碗。真是笑话,她都没下过山,去哪儿买盐,梦里吗。
见她不理,沈猎户把盐罐子捧到她面前:“你自己看。”
“还真是。”兰英婶甩掉手上的水,抬手一指道,“原先就到这个位置,现在升起来一大截。”
两人相视一眼。视线汇聚的刹那,想起方才打的那个喷嚏。得,一切都门清了。
草屋里,始作俑者已经给小果搓完了身上的泥。条件有限,搓澡的毛巾用的是原先盛黄豆的那口麻袋。
麻袋粗糙,小孩子皮肤娇嫩,没法儿用上太大力,但还是搓得相当到位。搓下来的泥垢足足冲洗了两陶盆水,以至于她现在浑身喷香,摸起来溜光水滑,怕是自出生后头一回洗得这么透净。
“娘,我感觉洗完人都变轻了。”
小孩子就是这点好,一天到晚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便是刚刚洗完澡穿上衣裳,还能在屋里借着灶火的暖意蹦跶上几圈。
姜姀背过身,把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褪去。先捧起热水,把脸细细洗净,又用麻袋给自己搓了一遍。
本以为大人会好些,没想到身上的泥垢也是一样样的厚。
小果个子力气都小,不方便帮着烧水兑水。于是她将就着用一陶盆的温水给自己涮洗干净。
之后果然如小孩子所言,整个人轻到有种不真实感,一整日下来累积的疲乏都被一扫而空。
这夜,她睡了极好的一觉。
屋子里烧过火,暖融融的像枕在母亲宽阔的怀抱里。白日里的嬉笑怒骂在夜晚凝成了一块温润的方糖。衔在口中,甜着甜着,梦就醒了。
翌日,兰英婶和娇娇来得早。
见草屋大门紧闭,就知道这两人昨日累着,都睡起了懒觉。
她领着娇娇到溪边扔石子玩,仔细打量了阵草屋周边的环境布局,确实比他们那处要好上不少。
当初要不是薛老汉住这儿,她是想过在溪对面搭一间房子的。
可惜娇娇见不得陌生男人,一见到就鬼哭狼嚎地要跑。于是他们只得选择在山里更深处的位置搭了间小屋住。
时间走马似的跑得飞快,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六年。
被清脆的击水声唤醒,姜姀一睁眼,又是日上三竿。
糟糕,还说要给兰英婶她们做饭呢。熬到这时候,怕是人都饿软了。
“抱歉,起晚了。阿婶和娇娇都饿了吧。”推开门,姜姀同她们连声道歉。
娇娇听见声音,讷讷地回头,嘴里又是“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顺着她的视线,姜姀再一次把目光聚焦到自己的草鞋上。草鞋有一边开了线,抬起脚时,崩开的线口处会露出一侧的小脚趾。
难不成娇娇喊的并不是姐姐,而是鞋鞋。
那这声鞋鞋,喊的口音还怪重的嘞。
迎面走来,兰英婶笑道:“娇娇早晨起来已经吃了个饼子,就你昨日落在我家那个。早晨起来没开火,我想着饼子不能浪费,干脆掰碎放在糖水里泡软给她吃掉了。”
吃了就对了,姜姀心说。那饼子也不是落在他们那儿,而是本就是给沈猎户留的。
她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表情有些木然:“啊,这样啊。那吃了最好,我也不晓得啥时候放那儿了。”
“你呀。不就睡了一觉,一下子记不得饼子放哪儿,一下子记不得盐倒哪儿了是罢。”
姜姀吐了下舌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谈笑间,小果已经在屋前生上了火。
揣着一肚子狐疑,兰英婶看了眼简易灶台,又瞄了眼上面放的陶釜:“我以为昨日你是把餐具抱来了,没想到竟是炊具?”
在满目震惊中,兰英婶走到屋内,看见小果刚睡醒,坐在草席上哈气连连。而草席下头,仅仅是垫了一捆干茅草,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更甭谈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再看屋前檐下的晾衣架和笤帚,还有那只从她家带回去的鱼篓,明显都是近日现做的。
怪不得先前姜姀要说家里什么都缺,想要学打猎谋生计呢。这些日子里,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料想到,她们家竟会穷成这样。
“你不是分家出来的吗?那家人对你竟这般残忍,都不给你分点好的吗?这是明摆着要把你俩饿死啊。”
“阿婶您别太激动。您看现在这境况,要把我俩饿死还是有点难度的。”
兰英婶说着,又心疼起来。蹲下身,抱着小果的后背不撒手:“怪不得你们两个人加起来都凑不出二两肉。我还寻思着,村子里近几年也没饿死过人啊,到底怎么做到把一大一小饿成这种面黄肌瘦的样。”
知道她在气头上,姜姀顺着她,没敢拱火:“您别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的。我和小果这不是已经分出来了么。日子总是一天天往好里过的。更何况,这不是还有您么。”
“行,我就乐意听这话。你平日啊,也甭跟我客气。那家人不认你,我认。以后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要是缺啥少啥,尽管和我说。”
“阿婆,您别再说啦。”小果细声细气地冒出来一句,“再说我娘亲都要哭了。”
兰英婶扭过头,还真是。身旁站着的那个,眼圈都开始泛红了。
有那么一瞬间,姜姀觉得想哭的人不是自己,纯粹是这具身体在替从前的遭遇伤怀。
可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居多。
无论是分家时候那些帮着说话的村民,还是坚决为她们主持公道的里正,抑或沈猎户夫妇还有杂货铺的寿叔,都是她遇到的好人的代表。她穿来短短几日,感受到的善意远比恶意来得多。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俩了。咱不说这个了啊。日子是要往前看的,最重要的还是当下。诶,阿姀。你想好要做什么吃食了吗?”
姜姀在心里头盘算了遍家里现成的食材,留给她的发挥空间不多。尤其受到炊具限制,要想多做几个菜,怕是得耗去好几个时辰。
想了又想,她道:“今日做个我拿手的。从前还在家的时候,大人做这道菜,家里的孩子们都爱吃。”
“需要野菜么?”兰英婶问。
“来点荠菜吧。我先烧水,把汤底备上。”
兰英婶应着好,带两个孩子溪边挖野菜去了。
这阵子小果跟着沈猎户,早就学会分辨不少种野菜。这个季节应季也最好吃的当属荠菜。
两个人在地里埋头找菜。另外一个不谙世事的跟着,揪揪这个摸摸那个,倒也乐在其中。
远远的,兰英婶冲着草屋喊了声:“阿姀,野菌子要吗?”
提到菌子,姜姀有些发怵。上辈子就是被菌子毒死的,对这东西,她是真有心理阴影。
但这回是兰英婶摸寻到的而非她自己。他们夫妇二人在山里住了这么长时日,认菌子的能耐应该不浅。
况且菌子的营养丰富,放在汤里还能提鲜。抛去有毒这个前提,是个实打实的好东西。
犹豫过后,她没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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