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七年初,刚开春没多久,南京竟起了倒春寒。
再过一月便要随皇帝北巡,每日武英殿之课业,侍奉皇祖左右又皆不可怠。朱瞻基又长了一岁,懂得更多,也更累了。
忽的一日,本平静无事,东宫却有人来报说,太子妃病了。
朱瞻基心头一紧。
“你回去吧。去住几天,照顾一下你娘。”
见他担忧又犹豫,朱棣放话叫他宽心。他便谢恩告退,直奔太子府。
原本奶奶在时,母亲与奶奶向来亲厚,一有闲暇便会来坤宁宫探望侍奉。奶奶亦尊重这位儿媳,要求他每月初一十五回去住,陪陪父母。
但爷爷可比不上奶奶心思细腻,更顾不上这些家长里短的讲究。因而这两年,有时御前忙了,他一个月都不得回。如今走到东宫门前,倒觉着有几分陌生了。
匆匆入门,他便直奔母亲卧房。还在门口就喊:
“娘!”
屋内一位嬷嬷床前伺候着,二弟瞻埈与三弟瞻墡也在一旁侍疾。瞻埈虽为李氏所生,但自小养在太子妃屋里。张氏教导有方,两兄弟感情亦和睦。
听到了大哥的声音,他们的小脑袋歪过去看。
太子妃更是惊异,还没等到他在床边坐下就开始埋怨:
“谁叫你回来的?哪个嘴这么快?话都敢捅到御前去,还想不想要舌头了?”
瞻基靠着母亲坐下,仔细打量太子妃一番,见她虽面无血色,头发披着,但到底是个有力能干的人,纵使病着也毫无娇弱之态。朱瞻基遂放下心来。
“是我叫人去的!”
太子妃本想往外追究,偏偏是一旁正伺候她汤药的周嬷嬷应了。这是她多年心腹,不光照顾饮食起居,更连带参谋府中诸事。自得是个厉害角色,此刻竟敢旁敲侧击地教训起皇长孙来:
“他就该回来,看看自个儿亲娘过得什么日子!”
“你!”
太子妃可不答应,想要反驳,却一下气急地咳了起来。朱瞻基只好缓和,谦卑道:
“无妨,嬷嬷说的是,母亲抱恙,做儿子的当然该回来。”
周嬷嬷没好气地走了。朱瞻基刚想同母亲说上几句,门外却又吵了起来。
“太子妃在不在啊?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太医瞧瞧。”
那是太子的新宠妃郭氏身边的宫女,正趾高气傲地嚷嚷着。
太子妃屋里的如清,在与她回嘴争论。
朱瞻基听了顿感一肚子的火儿压不住了。想直接起身出门,却被太子妃拦住了。
母亲不语,摇着头看他。
“你们把瞻埈和瞻墡带下去吧,他们估计也累了饿了。我想跟我儿说两句话。”
太子妃吩咐道。左右宫女嬷嬷便都带着两位皇孙退下了。朱瞻基坐的更近了些,母亲靠在床上拉起他的手。见没有外人了,他倒孩子气地怨道:
“娘,你都病了她们还这么不懂规矩,拿这点小事来烦扰你。”
太子妃倒是一副见惯了的模样:
“哎呀,她们呀,巴不得你娘早点死,好给她们腾地方。”
“娘。”朱瞻基嗔怪一声。“那您这病到底打不打紧啊?”
“今年府里事多,郭妃刚刚有了身孕,你那几个弟弟年纪也都还小,李妃养着,事事也都得报到我这儿来。忙着忙着人总会受不住的。就一点小风寒,没啥事。”
“那还不是娘你太惯着她们了,就由着她们这么欺负你。”
儿子颇为不乐意,太子妃倒是笑了:
“这女人多的地方啊,事情就不会少。你奶奶以前说过,这男人的恶毒啊,似刀剑,看得见,要命快;而女人之恶毒似银针,藏着掖着,伤口也不大,却叫人生不如死啊。”
“那您可是正室,怎么还能让她们骑到头上来,这不是以下犯上嘛。”
“什么上什么下啊,给真金白银的才是亲爹娘。就你爹这么个清水衙门,背后养这么一大家子,日子可不得过得紧巴。宫女太监再到你爹宫里这些小主子,一个个都捞不着油水,哪儿还能把娘放在眼里。”
“哼,一群势利小人。”
“你啊,不用帮娘别的,省了你那一口在爷爷那儿吃就是大忙喽。”
太子妃还能开玩笑。
“那,那些个侧室不也得凭着得宠才敢这样,我爹就不为你说两句啊?”
朱瞻基继续愤愤不平。太子妃看着年轻的儿子,比她上次见他时又长大了许多,如今倒是能明白些事理了,只是依然稚气单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感慨道:
“这你爷爷啊,狠心但是专一,而你爹呢,仁善但是雨露均沾。做他们的女人,都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糟。你啊,只从小看惯了你爷爷奶奶如胶似漆。却不知,天下更多的女人是像你娘这样,甚至还远不如我呢……”
次日,留在母亲的身边的时间有限,朱瞻基便时时尽心侍奉。此刻母亲睡下了,他便走到院子里,问还有何时要理。宫女忙说不敢,周嬷嬷却插话道:
“厨房婆子给太子妃炖了补药,皇孙要无事就帮着去看着吧。”
朱瞻基好脾气地应了。遂跟了如清去了小厨房。
厨房忙进忙里,是府中下人聚集最密之处。这下可如平地一声雷。
一来少见主子亲自来干这事,二来她们更少有机会见到皇长孙本人。一下子跟游街似的,是个人都要来看一眼。
朱瞻基没理会,只管大方往前走。只是走到厨房门口,被一段对话拦住了脚。里面两个婢女正在说闲话。
“太子妃有什么的,原不就凭着生了个好儿子吗?现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了,到了岁数也不见皇上封赏,实职也好空衔也罢。结果现在,空顶着一个皇长孙的名儿,在御前端茶倒水的,我瞅着倒是一副奴才模样。”
“瞧你这说的,人家得皇上的宠,还怕缺什么少什么吗?”
“得皇上的宠有什么用啊,他是皇孙又不是皇子。将来太子要是当了皇上,立谁还不一定呢。他只顾在皇上面前邀宠,也不与父母多亲近。最后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切,将来太子不立他,还能立你们娘娘肚子里的不成?”
屋内又传来了一阵哄笑。
朱瞻基门外站着,却像跌入了冰窖。面不改色,方才的字字句句却都在锥心。
“皇孙。”
如清害怕地叫了他。
“你进去拿吧,我在外面等你。”他苦笑一声:“我明白了,是周嬷嬷故意叫我来的吧。”
如清不敢应,溜溜地进去了。
这下他明白了,为何母亲最近处境会这般煎熬。
伺候三日,太子妃身子身子渐好,便立刻撵他回去。朱瞻基不肯,母亲不禁笑着搬出一句“再呆我养不起了。”他也知道从了。
只这三日,朱瞻基却如隔三秋。世态炎凉,跃然眼前。心中突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的寒意。他终明白了,小时候姑姑总说自己一言一行都关系全家,是什么意思。
心下失落,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朱瞻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原先的本性竟成了伪装,他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伪装。
回到乾清宫寒暄一周,走进内殿,爷爷正卧在榻上看折子。他规矩地跪下行礼。
“回来了?”
朱棣轻轻问。
“我娘身体好了,便赶我回来了。”
“哦。”
朱棣简单应声,拍了拍床示意他坐过来。
看来长大没那么容易。原本刚刚在路上早已将种种难受埋在心底,此刻见到爷爷,却又突生出一股剧烈的委屈。
他坐过去,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到朱棣肩上蹭了蹭。
这把朱棣吓坏了,顿时眉头紧皱:
“这怎么了?啊?侍疾还侍出疾来了?”
见爷爷要摸自己头,他感觉笑称:
“没有,就是感悟出不少孝道。”
朱棣却更不懂了:
“啊,伺候你爷爷这么多年没感悟出来,出去三天就有了?”
朱瞻基吓得忙摇头。
他本还在煽情中,不想爷爷却说:
“去吧,你爷爷给你留了好东西。”
“啊?什么?”
“昨儿的奏折还没人帮我理呢,加上今天的。皇孙好好加油。”
朱瞻基傻了。
隔日朱瞻基去书房时,朱棣把锦衣卫谭广召进宫里。
皇上半张着眼睛盯着,是人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
“太子妃怎么病的?”朱棣问。
谭广刚想回话,朱棣又说:“别拿太医那些废话唬我。”
“无外乎是,府中杂事诸多,累病了。”
“嗯……?”朱棣狐疑地嗯了一声,然后举重若轻地问:“什么杂事,怎么个多法?”
谭广内心一阵绝望,看来不交底不行。
“仁孝皇后去后,府中人便不再像从前那般畏惧太子妃。后宫也多生闲话,皇上听了,会污了耳朵。”
其实,他主要用这话来争取思考时间。呆会儿哪句话说出来,哪句话不说出来。主要是他不知,说出来皇上到底会不会生气。或者说,会生气到什么程度。
最后,盛压之下,他索性把太子府那些闲话都说出来了。
“呸!”
朱棣也如预料的那样大怒了。
“朕还没说话,她们倒先操心上了!好啊。是不是都吃得太好太饱了,闲的没事做!”
“皇上息怒,不过是些妇人短见。皇孙听了,应该也没往心里……”
“来人!传旨!”
朱棣不等他说完。可人来了,又不马上说,捂着脑袋想。
“去太子府传我的旨,上上下下,给我一人抄一遍仁孝皇后的《内训》。哈?后宫这些人白吃着国家的粮还得给干实事儿的添堵是吗?叫王贵妃,从明天起给我督促各宫,每个宫里一年给我交二十匹锦,好歹做点贡献。”
“是,遵旨。”
皇上又发火了,太监也战战兢兢的。
“那天谁嚼得皇孙舌头能查到不?”
转身朱棣又冲谭广吼道。
“能。”
“抓起来,打!”
这几天目睹了些家中朋友的人生变故,不禁想到Janky一委屈总是要到爷爷那里倒一倒,所以写出了这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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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虎假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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