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议事

四人向外望去,竟然是倪和光亲自拿着奏疏来了政事堂。四人俱起身相迎。

“没想到倪相亲自来了。”景初接过奏疏,粗略扫了一眼,便递给了三位宰执,“倪相必定已经看过了吧?陛下那边情形又如何了?”

倪和光一脸忧虑状:“陛下仍在昏厥之中,咬着牙关,喂不进药。江院首正行针呢。至于奏疏,我确实看过了。这夏执言,先锁拿了吧。”

说着,他又垂了眼帘,以仅有景初与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唉,夏执言此人,上奏表前陛下还夸赞了他……”

景初扬了扬眉。

倪和光是在向她透露皇帝的倾向。看来皇帝开始提防结党了,想要提拔一批纯臣。

倪和光向她示好,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她稍稍拱手,同样低声回应:“可惜他一片赤诚。倪相简在帝心,只怕还要倪相多多照料。”

这话说得隐晦,其实要倪和光照料的赤诚臣子是夏执言还是景氏就见仁见智了。

说罢,景初又放了音量:“倪相照顾陛下辛苦,我那有几罐上好的君山翠雪,回头命人给倪相送过去。”

倪和光慈和地摆了摆手。

赵拙见此,顿时警惕了起来。

一个是外朝这两天实质上的宰执,手中还有兵权;一个是内庭权宦,尽揽批驳奏疏之职。这两人一旦达成默契,政令的的上传下达再无阻拦,可谓一手遮天!

极度危险!

赵拙立即上前打断二人交流:“倪相所言,锁拿夏执言之事,正是目下最要紧的事。”

说着厉声斥问下僚:“没听到我与倪相的话吗,怎么还不去催!”

下僚喏喏连声,正待退下催促,便听人来报:“回长定侯、回各位相公、回倪内相,夏执言找到了。”

“哦?”裴颂是位温雅长者,向来八风不动。他捻着须,缓缓颔首,含笑开口,“你们办事倒是不慢。难道说,此人真的尚在家中,未曾逃离?”

“回裴相,”那人略略转了身子,对裴颂恭谨躬身,“在他家里没找到他。他家里家眷倒是齐在,只是人人缟素,一问,说是替夏执言穿孝呢。”

田铭性子略急,一听此言,登时站起:“此人畏罪自裁了?”

诸宰执与倪和光这个内相听了,便也注目到此人身上。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只是夏执言的家人往后的日子,大约难过了。

诸相却没想到,那人又冲着田铭躬身,说道:“回田相公,夏执言没死,他自投京兆尹衙门了。他家人说,早在奏疏递上来时,夏执言便脱了官服,去京兆尹衙门待罪了。他自知必死,要家人提前替他穿孝。”

而这时,裴颂也基本把夏执言的奏疏看完了。

“可惜。”裴颂将奏疏扔在了案上,长声一叹,不知在可惜什么。又朝景初笑道,“景侯真是料事如神。”

田铭听了此言,便也将信将疑地把奏疏拿了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了。

他也只是一叹,却不说话。

赵拙早抓心挠肝了,却碍于右相颜面不肯凑过去看。待二人都看完了,这才有机会拿过奏疏仔细审阅。

肉眼可见地,赵拙的脸一点点黑了。

今晨,夏执言的奏疏送来时,他心里便颇不安定。如今想起来,只怕是直觉使然。怎么当时就没想起来,打开那本该死的奏疏看一眼呢!

瞧瞧吧,瞧瞧这个贼子写的什么东西!

“殿陛之上,无片语公论;庙堂之间,皆皇子爪牙!”

“豺狼行于宫阙,祸根遗于黎元!”

“兴宁兴宁,人心不宁!”

这夏执言,不就是在指着皇帝鼻子骂吗!骂他养蛊,纵容皇子结党颉颃,害得天下汹汹,民情淤塞。

这种东西,也敢当做贺表进呈,怨不得皇帝气得想当场砍了他!

早知如此,在含元殿前,他拼着欺君之罪也要把这份奏疏拦下来啊。

“简直是……胆大包天!”赵拙实在是痛心疾首,“早该把此人远远地打发了!”

“其实,”田铭突然幽幽开口,“他倒也没说错。近十年了,朝堂上争来吵去,到底吵出了什么政绩?只论朋党,哪看是非?你是靖王门下,我是荣王门下,你做事,我便要给你使绊子。哪管你说话是不是出自公心,哪管你有没有替百姓办事?”

赵拙登时怒目。

“田鼎文!这是你堂堂紫袍相公、国家宰执该说的话吗?!”

田铭也冷声道:“赵相以为把夏执言打发了,这事情便解决了?还是说,要杀了这直言敢谏的夏执言,好教陛下消消气,也堵了天下的嘴?”

“哦,夏执言杀不得,杀了便是防民之口。那么田相难道认为,把君父气得昏厥不能视政,不是危及社稷吗!”赵拙将冰寒的目光钉过去,“这样的人,不给一些惩处,真的能服众吗?”

“行了,二位相公。”景初捏了捏眉心,不肯再听他俩争执,“夏执言已经缉拿在案,跑不了的。至少也要等陛下醒过来,问过圣意,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议一议余下的事吧。”

倪和光一听这话,立即告辞。他身为内相,不便听外朝宰执议事。

田铭与赵拙也冷哼不语,互不搭理了。

景初接着道:“正旦之日,不赐宫宴,不仅面上过不去,也怕黎首人心惶惶。至于休沐……大过年的,也总要教人回家团圆。依我看,宫宴、休沐,一切照常。民间也不要宵禁,还教他们热热闹闹地过年。这两日事务,咱们多担着些。”

诸相都没有表示反对,赵拙也很识时务,景初很满意。

“既然各位相公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了。此外还有一事,”景初略顿了顿,“看过奏折之后,诸相便能够知道,奏折上所言万栓子之案,瞒不住的。”

诸相心头一凛,知道重点来了。

“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却因为锦衣卫插手,不能缉拿真凶。舆情汹汹,丢了朝廷的脸,更丢了信誉。也不怨夏执言说了些气话。”

景初说着,肃然起身,环视诸相:“因此,本侯以为,此案,还需重审。”

她从前世记忆里翻出这个案子来,当然为的是重审,拾掇拾掇皇帝那烂了的心肝肠肺,摊开给人看。

几位宰执听了这话,要么摇头叹息,要么皱眉不语。

裴颂缓声道:“景侯,非是不愿审,实不能也。”

景初立即追问:“此话怎么讲?”

“景侯。”裴颂轻叹了一声,命记录文字的僚属都下去,又关紧了门窗。

“此处只有咱们几个人,我说些平日不能说的话。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可以不经台阁,直接缉捕、审讯大臣,用以监视百官、威慑臣属,正是天子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臣子染指锦衣卫事,只怕会教陛下自觉太阿倒持,权柄下移。这……”

裴颂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这是找死。”

担心景初不悦,他又补充道:“景侯莫怪,只是时机过于敏感。倘若陛下圣体安康,我等身为宰臣,自当秉公直谏,劝陛下发还此案于三司重审。”

“但偏偏……偏偏陛下昏厥,人心惶惶。此时插手锦衣卫,殊为不智。陛下醒后,即便一时不言,只怕也会与我等臣僚离心啊。景侯千万三思。”

裴颂没有说错。

他其实真的在为景初、为众臣考虑。锦衣卫是皇权的触手,代表着皇帝的意志。在皇帝昏厥,权柄混乱时,不经过皇帝同意,直接动锦衣卫接手的案子,这就是在挑衅皇权。

可是,裴颂为景初考虑,也为众臣考虑,那谁为万栓子考虑啊?

小河村有那么多害怕王大柱报复,怕得寝食不安的村民,王大柱那个为了替万栓子申冤大义灭亲的姐姐,这么多人,她们只想要正常生活,想要杀人犯被绳之以法。谁替她们考虑了?

她们只是黎首。

衮衮诸公,只会考虑自家富贵荣华,谁会在意这些泥土一样的贱民呢。

既然如此,景初替她们考虑。

无人替百姓张目,景初便做百姓的腰胆;无人替万栓子申冤,景深便做万栓子的青天。

她争权是为了伸张大义于天下,何尝不想尽力替百姓做更多的事呢?

于是景初平静道:“裴相说的对。”

“但是我,一定要重审万栓子这个案子。”

景初将“一定”二字咬得极重,直视诸宰执不解或质疑的目光。

“无他,唯有“不忿”二字而已。这个案子,非审不可。”

见诸相还要再劝,景初冷硬地打断了他们:“我知道各位在担心什么。无非是圣意难测。”

景初的脊背绷直,挺拔如松。

“陛下醒后,得知此事,若有雷霆降下,景初一人当之。各位只管安心审案就是。”

景初说完,再不施舍给在座宰执一个眼神,拂袖而去。

裴颂深深地叹了口气。

回去的马车里,景初拿眠风去刑部提来的万栓子一案的卷宗仔细翻阅,而枕月向她禀报众臣出宫后发生的事。

“将军,夏执言的奏疏并非孤本,那位从秦州来的宋时宋主簿把他的奏疏送去了神都各大茶楼,传播甚广,舆情汹汹。婢子已将此人提去国公府了,您看如何处置?”

景初放下卷宗,疲惫地摆了摆手,闭目道:“压一压舆情,不要太激烈。至于宋时……”

宋时是她提来京师的,她自然知道此人无非是要推动案件尽快重审。但手段太糙,做事之前也未求得景初同意,自该小惩大诫。

“宋时我也不见了。教他在廊下站两个时辰,自行离了国公府。他是聪明人,会明白我的意思。”

“是。”枕月恭敬应下,上前替景初揉太阳穴,又接着轻声汇报,“百姓拥堵京兆尹衙门前,求京兆尹放夏执言出狱,阮逊头疼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特来讨您的示下。”

“教阮逊当心,不许人浑水摸鱼,暗害了夏执言的性命。”景初骤然睁眼,目光凌厉。停顿一时,复叹道,“至于安抚百姓、疏散人群的事,阮逊难道不会,还要我来教?不过是担忧手段凌厉,引我不悦。你同他说,能抚则抚,不成则镇。”

“遵命。”枕月再次恭谨应下。见景初没了别的吩咐,便又问道,“那咱们现在……回府吗?”

“去北镇抚司,”景初闭上眼,靠坐在马车厢壁上,“会会那个金途,也看看万栓子还有没有命在。倘若活着,能多保下一条命,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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