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映天光,天子剑的锋刃在光下明暗不定,洒出一片寒芒如水。
“陛下息怒!”殿外群臣大骇,纷纷拜倒。
皇帝满面涨得通红:“息怒?朕如何息怒!夏执言,就是个无君无父的畜牲!杀了他,给朕杀了他!”
他急促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像是在拉风箱。面色开始发紫,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倪和光慌忙上前扶住了他。
“陛下!”
众臣一时慌乱,纷纷涌上前去。
皇帝勉强睁开眼,从众臣脸上一一扫过。
谄媚的,担忧的,惊惶的,也许还有暗喜的。不一而足,比戏班子画的花脸还齐全。
皇帝吐了一口血。
冷眼睨着这兵荒马乱的场面,景初抬手掸去了肩上的雪。
假,是放不成了。
“都散开些。”
这声音清朗,音量不大却带着难言威势。
这位长定侯携荡山大胜北胡、两番临危救驾之功而归,声威正隆。她一发话,群臣下意识地退开一丈之地。
“陛下急怒攻心,气随血逆,你们还要堵在这,使浊气淤塞,岂不是加重陛下病情?”
景初轻斥一声,又轻描淡写吩咐,“还请倪内相扶陛下回内殿,安置在软榻上,寻人仔细侍候;此外速速派人去传太医院院首江慈。”
“景侯说的是。”倪和光立即应下,没有任何反驳景初安排的意思。
景初扫视一圈,见诸臣畏畏缩缩不敢仰视,自家父亲景深面上仿佛带着些不赞同之色,大约是不赞同她强势出头。
景初没有管,转而望向面色沉沉的赵拙:“赵相以为,景初之议合适否?”
赵拙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逼视景深。景深却抿唇不语,背过身去。
赵拙的心沉了沉。
景深真的不打算管她的女儿!
这像什么话!
景家是景初做主也就罢了,如今朝廷震动,天下竟也要由一女子做主么!
陛下吐血晕厥,此时朝廷必须要有一个挑大梁的。他赵拙还有把柄在景初手上,也没有洗清刺驾的嫌疑,不方便说话。那这种时候,不应该是景深这位武臣之首安排事务吗!
景深,竟纵容他女儿至此!
还有倪和光,好歹做了十五年内相,竟然会听一个女娃娃的吩咐!
景初见赵拙迟迟不表态,冷哼一声,取下袍角玉佩把玩。
润泽如脂,细腻柔滑,真是好一块墨玉!
眸光乜斜过去,只见赵拙变了脸色。
他咬紧了牙根,从齿缝里泄出来几个字:“景侯安排得妥当。”
景初这才满意一笑,收了玉佩,向倪和光颔首,示意倪和光可以把皇帝带走了。
大齐王朝在皇帝病笃、难以理政的这段时间里,究竟由谁说了算,仅仅在这几句话的交锋中便定了下来。
不要小看一两次的交锋、三五日的摄政,威权便是这样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众臣看向景初的面色愈发恭敬了。
“既然各位都没什么异议,那便先散了吧。”景初声音不大,但因为场面的安静,显得尤为清晰,“政事堂诸位相公留一下。”
政事堂现有三位宰相,右相赵拙赵守朴,户部尚书、参知政事裴颂裴文昭,兵部尚书、参知政事田铭田鼎文。
从前韩秉礼强势,政事堂诸事,俱由韩秉礼一言而决,顶多问两句赵拙的意思。裴文昭与田鼎文被压在下头分毫动不得,存在感极低。
如今韩秉礼已死,他们却还是一点不打算出头,笑呵呵地向景初作揖为礼,往政事堂去了。
景初一一回礼,转身抬手向赵拙虚引:“赵相,请吧?”
赵拙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昂首往政事堂走。
景初冷笑。
老小子装什么装,再摆个臭脸不还得去政事堂听吩咐。真不让你去,你该急了。
政事堂是国家政事中枢,景初此世还是第一次来。
它小小一间,大概只有数个平方,大齐军国重事、制诰,却悉决于此、再由此出。
景初到时,裴颂与田铭已经在自己往日的位置上坐定。政事堂里,只剩下两处坐席。
一处是赵拙的右揆之位,还有一处,是韩秉礼往日首辅之位,高踞正中。皇帝晕倒之前还没定下接任的首相,因此政事堂席位还未变动。
裴颂与田铭见二人到了,施施然站起,含笑等二人坐定。
景初径直往首席坐了。
赵拙在原地滞了片刻,终于是黑着脸,走向了韩秉礼执政时期自己坐惯了的次席。
席次尘埃落定,四人才开始议事。
景初首先开口:“本侯知道,依照惯例,今日宫宴之后,本该休沐数日,因此政事前些日子都该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今日变故突然,这宫宴还赐否,是否仍然按例休沐,陛下今日被夏执言气到吐血昏厥,此人如何处理,我想,都是该议一议的事。”
“这夏执言,当然是要论罪下狱的。”赵拙皱了眉,“无论那份奏疏里到底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君父气成那个样子,此人是决计不能轻纵的。”
裴颂捻须思量,开口道:“此人我有印象,今日告了假,未曾入宫。只怕他畏罪潜逃了。”
“不会。”景初一手搭在了案上,轻敲数下,“此人特意挑了新年朝贺的时机,拖延许久才上的表,为的就是让陛下注意到他的奏疏。”
政事堂诸宰执一时皆沉吟不语。便听景初笃定地继续:“有这样胆识的人,他岂会畏罪潜逃?”
“若我猜得不错,他这封奏疏,为的要么是申诉冤情,要么是革除积弊,只是措辞大胆,气着了陛下。”
说着,她便唤来僚属,命去寻倪和光:“去倪内相那儿,把夏执言的奏疏拿来,给诸相看一看。”
景初这样笃定,当然是因为,此事正是她推动的。
至于一份奏疏掀起轩然大波,皇帝亲自下令命人去缉捕的夏执言去哪了?为何满京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此人早在景初的安排下“自投”京兆尹衙门,狱中待罪了。
而那一份奏疏遣词用句堪称胆大妄为,里头直接指斥乘舆,直言如今朝堂,“墨吏蝇营,贤路壅塞”,当今天子“改天宪成市贾,裂朝堂为私门”。
骂皇帝把朝堂当成私人的产业,甚至当成菜市场!
古代认为商贾是贱业,这句话不可谓不狠。
他甚至还说“兴宁”二字,在民间已经有了一句俚语,所谓“兴宁兴宁,人心不宁”也!
而写这些,不过是夏执言骂人能力稳定发挥。他实际想要的,只是将一桩疑案重新审理。
原来夏执言身为秦州清吏司主事,秦州地方职权有限、不能处理的案件,或者一些案情扑朔迷离,地方官员难以决断的案件,会交到他手里。
兴宁十五年六月,夏执言清理秦州案件时,看到一桩案件,他本能觉得有异。
秦州朔方郡,有一村名为小河村。村中有一农户,名为王大柱,告其同村万栓子杀人。
这王大柱说因为自家牛吃了万家的地里的粮食,两人争了两句嘴。因此万栓子怀恨在心,趁着他不在家时,潜入其家,杀死了他缠绵病榻的老父亲。
当地调查时,在村头挖出一个带血的锄头,是万栓子的。与王大柱父亲尸身脖颈上的伤口吻合得很好。
于是万栓子的罪行基本确定了。
这个案件看上去一目了然,但偏偏朔方郡有个唤作宋时的小官,发现了蹊跷。
他亲自提审万栓子,在与万栓子交谈过程中,发现这万栓子情绪非常稳定,性情谨小慎微,身上则伤得极重。这有点像屈打成招。
加上万栓子日日在狱中哭诉冤枉,这宋时在了解案情之后,决定亲自下乡去访查此案。于是竟然发现这万栓子在百姓口中,就是个善良的老实人,这与他对万栓子的了解基本是一致的。
这样一个老实人,若与人发生冲突,情绪激烈到了要杀人的地步,那大概率会发生两种情况:要么只会针对与他发生冲突的人,也就是王大柱本人;要么戮其全家。
若万栓子与王大柱父亲之间没有仇怨,那他只杀掉王大柱已卧床多年、话都不会说的老父亲便逃回家中,之后便恍如无事发生,不太像这类犯罪者的性格。
深入调查后,宋时反倒发现报官的王大柱极为可疑。
村民都说王大柱性情暴虐,早已看不惯白吃白喝的父亲了。但村民光嘴上说说是不管用的,需要有人替万栓子脱罪。
而这个关键的人证,出现了。
竟然是王大柱的亲姐姐王荷花!
王荷花那天晚上去探问父亲安好,王大柱不在。探问中途,王荷花去屋后拿布头,准备替父亲缝补被褥。
回去路上,在父亲屋外,她听到了猛烈挣扎声。她悄悄靠近,躲在窗后,亲眼见到王大柱捂死了生身父亲,又拿锄头砸向了父亲的脖颈。
她极度恐慌,不敢出声,躲在沟渠里遮掩身形。等王大柱睡着了,才偷偷翻墙逃走。
因为害怕王大柱报复,加上王大柱到底是她亲弟弟,儒家说“亲亲相隐”,此女一直不敢替万栓子作证。
但是她极度后怕,自陈夜夜闭眼,便梦见当夜情形。父亲见到她,哭着向她求救,随即王大柱回来,狰狞着脸,要将她也杀死。
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加上有官员愿意深查此案,这女子终于是告官了。
宋时得此人证,极为振奋,立即命仵作重新验尸。
验尸结果证实了王荷花的话:王大柱的父亲是先被捂死,才用锄头锄下了首级。
至此,案件已经很清晰了。
因为万栓子秋后问斩的判决已经递去了中枢,陛下御笔批了准字的,要想翻案,宋时只能向上汇报。
没想到这个案子到了刑部后,莫名其妙被锦衣卫提走了。
锦衣卫不仅提走了案件的卷宗,还带走了万栓子。
锦衣卫是天子直属,其缉捕、审案、断案之权都是独立的,不受其他衙门管控,于是这个案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了痕迹。
但宋时还在。
夏执言在整理卷宗时,发现了这个案子骤然断裂的程序链,于是公函递到了朔方郡,从宋时那处了解了实情。
不仅案子骤然蒸发,此案之后,由于万栓子被提走,王大柱最终被无罪释放,至今仍在村中游荡。村人因为畏惧他,寝食不安,而他的姐姐王荷花因为畏惧王大柱报复,这几个月带着家人一直住在宋时处。
宋时小小一个主簿,如何能在中枢掀起浪花。夏执言便为他四处奔走,但刑部上下,尚书魏勉、侍郎靳纲,没一个愿意为万栓子张目。
毕竟涉及到锦衣卫,这事就比较怪异了。这案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地方上的杀人案而已,但背地里,指不定有多深的水呢。
他们都是千金之子,怎么肯以金贵的身躯淌浑水呢?
夏执言正在万般无奈之时,景初找到了他,给他出了利用贺表将事情闹大的主意。
只是夏执言骂人水平实在高超,区区一份奏章,险些把皇帝直接气死。
只是老不死的没死成,景初为此颇惋惜了一番。
正在此时,便听人报:“倪内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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