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人的大盘鸡快要闭店,只等女儿放暑假,女人请令冉过来吃饭,说这些年也算邻居,冉冉你一回都没吃过呢。
令冉没推辞,等吃饭的时候看玲玲跟小孩儿玩儿。
招待所的牌子大白天就亮着,红彤彤的。
旁边是彩票店,里头走出个中年男人,面上无喜无悲,那便是什么也不曾发生,照旧。
副食店门口站着两个女中学生,穿的夏季校服,一边说,一边笑得很大声,满嘴脏话,等一个染了黄毛的男生骑电瓶车过来,两人挤上去,嘻嘻哈哈一阵,歪歪扭扭尖叫着骑走了。
好巧不巧,两人跟一个骑三轮顶面迎上,撞了一下,双方骂起来,十几岁的人是没怕头的,骂得极脏,骂完便跑,气得老头脱了鞋扔过去,没砸中,又一步一步过去自己捡起来,嘴里还在操他们的祖宗八代。
十里寨这样的学生很多,念书很差,大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家里对他们念书不强求,不过是年龄在这儿,九年义务教育总要念完。至于他们自己,真是不爱念书,学又学不会,逃又逃不开,学校真他妈恶心。
这样的摩擦,天天都有,很少有人好脾气,懂得谦让,像一群什么动物聚在这里,喋喋蠢话不停。十里寨的原住民就等拆迁,一夜暴富,去做人上人,大家不知道人上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但有钱了,自然高人一等,所以,说话也硬气起来,非常精神,不过跟租户还是要算清楚的,一点亏不能吃。
谁谁搬走时空调坏了,马桶坏了,这是一笔明账,不可耍赖,租户说不是我们弄坏的,本来就要坏,你们马上发财了,还计较这个?一双眼直瞪瞪难以置信的样子。
双方便又吵起来,人声嗡嗡,闹嚷嚷个不住。
明明公交车坐上个二十分钟,就能到市里最繁华的地方,高楼林立,灯火璀璨,可十里寨,仿佛就这么小,又这么挤。
令冉看人争执,看完了便又去看别的。
红梅理发店的女主人敲着碗出来,“咪咪”“咪咪”地唤,她穿着豹纹吊带裙,一眼瞧过去,白花花全是肉,她唤猫的声音很妩媚,跟谁说话都那样。
猫没来,倒有个男人过来,不说话,只是笑着摸了一把肉屁股,女人飞个眼风,打他一下,随即被紧腾腾抱住。
好了,猫也不喂了,两个身体肉贴着肉,掀开帘子进屋去,那帘子稀里哗啦一阵响,人都进去了,还在动,珠子闪闪的。
俗气的珠帘,俗气的女人、男人,那又怎么样呢?可他们活着,能笑,能说话,能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连灰扑扑不起眼的打印店里,都坐着活的人。
令冉也是活着的人。
她吃完饭,往派出所去,她来找冯经纬。派出所大厅开着空调,一进来,凉阴阴裹住人,因为十里寨的火灾,所里人几乎都认识她,对她印象极深。
跟她说话也客气,不敷衍,她一来,人家问她要不要喝水,请她坐下。等见到冯经纬,冯经纬是高兴的,又好像不怎么高兴。
他是个守信用的年轻人,当真去找老杨。老杨爱喝酒,脾气爆,听冯经纬说清楚来意,压根不搭理。冯经纬说起令冉,令冉的母亲,老杨说,比这惨的见过吗?上头都要结案了,你操什么心?
冯经纬操心,他还是个正常的年轻人,有爱有憎。他磨了老杨几次,老杨一直数落他,像他这样轴的年轻人不多,但最终答应了。老杨是老狐狸,到那就找到了纰漏,一片废墟里有块地面完好,他刮下块烟尘,找人检验,这里头居然包含汽油成分。
但这火灾结案很快,不是人为,纯属城中村消防差,违建问题。老杨心里明白,劝小年轻不要再管这事,他管不起,他一个新入职没两年的毛头小子,淌什么浑水?回头自己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别犯浑,你家里我听说也就是普通人家,父母供你念书不容易,好好上你的班,该干嘛干嘛。”老杨语重心长,俨然长辈。
冯经纬当然听懂了。
他没法跟令冉明说,也说不清楚,因为老杨只能查到那一步。
“你学校报了吗?”冯经纬想要铺垫一下。
令冉托着纸杯:“下旬出分数再报学校。”
冯经纬笑笑,有些尴尬的样子:“想去哪儿念书啊?大城市吗?比如,北京上海那样的。”
令冉来不是谈这个的,她充满期待的眼神看过来:“我还没想好,上次拜托你的事……”
冯经纬在她跟前仿佛不会撒谎似的,神气僵硬:“令冉,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考上了大学,到时拿着拆迁款好好念书,离开这儿,你妈妈的事,别再追究了,不止十里寨,每年因为火灾酿造的惨剧都不少。”
令冉不作声,眼睛直望着他。
冯经纬受不了这种目光。
“你有不方便说的,是吗?”
“没,没有,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往前看。”
“前面有什么?”
冯经纬哑然。
“好好念书,将来找份合适的工作,再结婚生子。”
“然后呢?”
冯经纬彻底说不出话了,这要怎么回答?不都这么过的?他现在就为“这么过”发愁呢,该相亲了,该买房了,靠他那点工资,用老杨的话说,光腚跑都赶不上房价涨的速度,他得靠父母,他也要认真工作。
“我知道,你一定有难处,才不能说什么,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是要你怎么样的,只是想知道事情怎么回事。”令冉放下纸杯,“你放心,我也不会出去瞎说什么的,今天谢谢你。”
她想冯经纬不会再多说,人家也没这个必要,犯不着,她心里先是跳很快,这会儿又叫钳子夹住,无端想起邻居女人说的做人流,也是拿钳子吗?往里掏,简直苦痛到极点,惨绝人寰,无法想象。
“令冉,令冉!”冯经纬忒愣愣杵片刻,追出来在身后叫她,她转身,对他微微一笑,打空调房里出来,风沸沸地拂到脸上。
心里却寒森森的。
街上有人,有滚滚车流,她跟个死人似的,隔着白白的太阳光看活人气,这么寻常。
马路那头一家服装店像是新开业,门口放着高花篮,真好看,她等红绿灯的时候,一直看花篮。花篮里是鲜花,哎,毒日头要把它晒坏了。
红绿灯开始出秒数,她眼睛稍微一睒,看见了陈雪榆,真巧,总是见着这人。
他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那人穿深色西裤,短袖里头隐约可见白背心,这是官员的标准穿搭,他的办公室里一定还有一张猪肝红桌子,上面堆满蓝色文件夹。
陈雪榆比这人高许多,脸上有种控制到恰到好处的表情,令冉盯着他,他们开始往这走了,她也走,直到两人非常近了,擦肩而过时,他像是察觉,两人几乎是同时回的头。
目光碰上,令冉眼也不眨,陈雪榆看出她有话,几乎要从那双眼里跑出来,却一个字不说,只是这么看着他。
她脚步放慢,陈雪榆那边却正常走的,以至于红灯亮起来,车子按喇叭,令冉说着对不起,有些失魂地快步走到对面。
陈雪榆还在跟那人交谈,他往后瞥,令冉站在对面看他了,站着不动。
她脸上热烘烘的,心里发颤,她赌他会过来找她,一定要过来。
没有,陈雪榆跟那人说着些什么,大步往路边车子走,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位。
车子只是发动,却没走,车子是黑色的,车窗也是,像是人坐到了黑洞洞里。
令冉继续等,太阳光大,人却冷得清清醒醒,街上依旧叫日光照着,马路上虚虚幻幻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等,觉得那是个希望似的。
大约十多分钟,两人从车里出来,那人拍了拍陈雪榆的手臂,意思留步,不必再送,拿着一个文件袋离开。
陈雪榆转身朝这边看过来,绿灯一亮,迈着两条长腿很和悦地走近,令冉娓娓露出笑,先开口了:“我刚看见了你,觉得应该跟你打声招呼,但你在忙,所以没打扰你。”
这很难用巧合来说了,一而再,再而三,她不知道为什么老碰到他,如果是缘分,未免太深。
陈雪榆笑道:“太客气了,我其实也看到了你,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或者是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他左右看看,示意她往凉阴处站,“这么热,是出来办事吗?”
令冉脸上笑意淡淡:“是,没办好,只能先回去。”
陈雪榆让她等一下,到几米外的商店买了两瓶水,一瓶常温,一瓶冰的。
“能喝哪个?”
令冉要了冰的,偏着头轻轻放在脸颊,眼睛却还在看他。
陈雪榆问道:“有事要说?”
令冉把冰水拿下来,水珠子印在脸上:“你有女朋友吗?”她像是也觉得自己唐突,垂下眼睫,好像是害羞,让人摸不准。
不知什么东西打陈雪榆眼皮上一闪,金灿灿的,极快地过去,黑黑的眼睛从上到下把她看了一看,攒眉笑道: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上来问这么私人的问题,不太好回答。”
成串的话里,语调还是客气的。
令冉一点没有被拒绝的尴尬,脸上是歉然的笑:
“我知道很冒昧,我也不知道现在该做点什么正确的事,显得很讨厌,你会觉得我这人讨厌吗?”
她穿着件旧的发了乌的裙子,看不出是淡绿,还是黯黄,总之是洗不干净的样子,但人并没有因为衣服减损了什么。
陈雪榆否认了:“不会,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你的事,但看的出来,你情绪不太好,我送你回家?外面很热。”
令冉眼神楚楚,又要看着他了:“能坐你的车吗?”
“当然能。”
“要是你有女朋友,就不能送我了,我担心。”
“担心?”
“担心别人把我当第三者,突然过来打我,我见过那样的场景,我没什么力气,打不过别人,平白无故惹这样的麻烦就不好了。”
陈雪榆神情依旧和悦,年轻的声音从嗓子里出来:
“我不会让别人打你的,也没有人来打你。”他突然一笑,“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令冉点头,陈雪榆指了指绿灯:“先过去,车里凉快些。”
过马路的时候,有辆车子闯红灯,陈雪榆拉了她一把,车子打裙角擦过去。令冉耳朵辣辣地热起来,心跳也快,为这样一瞬的危险,很迷人的感觉,她看着绝不是喜欢刺激的人。
“谢谢你。”她垂下手,轻轻攥住刚才他碰触过的手腕。
陈雪榆说:“总有人不守规矩,多注意下。”
令冉问:“你是守规矩的人吗?”
“交通规则?”陈雪榆的声音里有种微笑感。
“不是,我说的是别的。”
“你看我像守规矩的,还是不像?”
两人说话有什么一丝半缕的东西粘连着,一点点缠上身来,像蛛网,看不见,却实打实呼到皮肤上了。
令冉心道,幸亏他是英俊说话不无趣的男人,否则,真是不知怎么进行下去。
“不知道,我不了解的人跟事都太多。”
陈雪榆依旧很绅士替她开门,发动车子:“你这么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也没有多想了解。”令冉道,“我觉得自己很老,没年轻过,好像都没当过小婴儿,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陈雪榆不着意侧目:“小时候过得不太称心?”
令冉笑一笑:“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过,应该对我小时候的事不感兴趣,没关系,你姑且一问,我随便说说。”
陈雪榆也笑:“我不容易被冒犯,但不想冒犯别人。”
令冉道:“你真有涵养,我叫令冉,命令的令,冉冉升起的冉。”
陈雪榆说:“你的姓很少见,是我认识第一个姓令的。”
“那你一定能记住我的名字。”令冉这样笃定说,却又问,“是吗?”
陈雪榆点头:“很难忘掉了,方便问你报考学校的事情吗?”
“我想留这儿,人家挤破头想来这儿,我也觉得还不错。”
“估分理想吗?”
“理想。”
“看来你念书很好,在哪所中学念的?”
“你想了解我这个人了吗?”令冉岔开话,她的眼睛晶莹着,没有羞涩,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气。
陈雪榆反问:“你呢?想了解我这个人吗?”
令冉淡然道:“正在了解,你开这么好的车,虽然我不认识牌子,但好东西大家都能感觉出来,没见过也有知觉的,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车。”
“你喜不喜欢?”
“喜欢。”
她一点拜金的样子都没有,心不在焉,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一样,陈雪榆没体会到她的喜欢。
“你刚才说,出来办事没办好,遇到难处了吗?”
“对,”令冉望着他的眼睛不动,“我有难处,不知道能跟谁说一说。”她天生带着一股柔弱姿态,不是软弱,卑微,她只是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朵美丽的花而已。
“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一说。”
令冉轻轻一笑:“我不愿意,不想跟祥林嫂一样,也许涵养会让你好好安慰鼓励我一番,但我要的不是这个。”
陈雪榆注视起她:“要实际的帮助?”
“你有这样的东西吗?”令冉眼睛平静,里头却有一个心在跳。
陈雪榆头一回流露出点疏离冷淡的样子来,嘴角带上笑:“我不爱管闲事,也不愿意做亏本的生意。”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的人。”
“小事情当然可以忽略不计,大事的话,要另当别论。”
人是坦诚的,话也没什么问题。
令冉的失望哽在了喉咙里,人活着总是这个样子,处处失望,毫无希望,她有些麻木又很容易接受了陈雪榆的拒绝,对他微笑着,似乎并不觉得难堪:“人之常情,确实是这样的。”
她解开安全带,“我本来要到对面坐公交的,又走回来这一趟,也许是弄错了,再见。”
陈雪榆观察她神情,没有生气的意思,他道:“不是要赶你下车,送你一程是刚答应过的。”
令冉笑笑没说话,起身从车里出来,摆摆手,陈雪榆在车里多坐了几秒,也下了车,她已经往信号灯那里走。
他没跟上来,只是看着她顺斑马线走到对面去,看良久,她站在热风里长发被吹得乱起,裙子紧贴着身体,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的,徒留一张白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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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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