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笼中困兽

永贞元年,腊月初一,上元夜。

上京醉仙楼的青瓦上积着三寸雪,檐角挂的走马灯转出五谷丰登的皮影,却照不亮含嘉仓外泛着寒光的那座铁笼。

铁笼中央,斑斓猛虎舔舐着利齿,喉间发出低哑的嘶吼。

尤珠蜷缩在笼角,身子单薄得像片纸。

她手里握着半块冻硬的胡饼,粗布短打的肩头布丁泛着盐碱白,浸透着雪水。

肩胛骨狰狞的火印隔着布料被灼得生疼,双踝之间的锁链将雪白的肌肤磨出血泡。

虽被乱发遮住半张脸,却掩不住尤珠下颌紧咬的弧度——那是种濒临绝境却拒不低头的狠劲,像极了被众狼围堵的瘦小困兽。

双眼环顾四周,这是一座环形楼,抬眼可见天。

三日前,尤珠接到密令,混入神策军宴,刺杀神策军首领卫承嗣。失败后她受尽刑罚还要被当作死囚丢进虎笼供人取乐。

裴重此时就坐在二楼朱漆栏杆旁。

他指尖捏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酿,琥珀色酒液在琉璃盏中晃出细碎涟漪,映得眼底的冷意愈发幽深。

楼下二十余名锦衣纨绔围笼而坐,个个面如白纸,脸上敷的铅粉在烛光下泛青,腰间玉佩皆刻着东厂徽记——他们是宦官头子仇千丞的侄孙辈。

今日以人兽斗为局,看似邀裴重观赏,实为试探他对宫市新政的态度。

上月颁布的新令:自子时交更始,宫市关闭,除当差应卯者,其余商民一概不得流窜于市,彼时坊门落锁,街衢严禁行走,着秘阁监拿问。

新政既行,宵禁森严,坊市夜闭。宦党仇千丞一派惯于夤夜收税、勒索商贾,借黑幕敛财。铁令之下,街巷寂然,往来断绝,其党羽无从设卡刁难,昔日横财之道尽封,财源骤断。

“裴相可曾见过活人饲虎?要不您也屈尊与我手下这帮小子玩一番,下个注?”

为首的卫承嗣晃着金酒壶,浑身脂粉气混着酒臭飘上楼。

见楼上之人并不作声,卫承嗣接着自顾自言道:

“日前我军宴会混进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小贼,竟妄图谋害本相性命,本该千刀万剐,不过卫某料想她既敢只身前来刺杀,手上必定有些功夫,留她一命给裴相添个乐子也算是这贱人三生有幸了。”

卫承嗣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分出一抹轻蔑的余光撇向斗兽场中央,脸上横肉泛着油光,胡须上的雪花随着横肉抖动。

“十五占一。”开盘人敲响铜锣向堂上通报。

也就是说,场上下注的有十五人,仅有一人下注于尤珠。

而唯一下注的人,却是裴重,赌钱十万筹。

“哦?裴公是看近日神策军中弟兄油水不够,以赌博之名给卫某送礼来了吧,哈哈······”

裴重与卫承嗣这一左一右两位丞相向来水火不容。

裴重掌管秘阁监,典机要、察百官,近君辅政,权柄显赫如中枢喉舌。

卫承嗣手持神策军虎符,与那宦官仇千丞实为一丘之貉,如今朝堂宦党当政,藩镇割据的局面少不了他的一番气力。

若说裴重是坊间传闻铁面左相,那这位便是仇千丞坐下第一爪牙,一贯的趋炎附势倒是成就了他如今的权位与富贵。

今日设下这鸿门宴,倒是一出比人兽斗还要精彩的戏码。

“卫公有心了,不过图个新鲜罢了,不过这猛虎貌似没吃饭一般,毫无气力,既已入局,不如就让裴某为这场好戏增色一番?”

二楼传来裴重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场上众人皆知,这位才是真正的活阎王,当即噤声。

空气似乎凝固,连笼中那只畜生也似察觉到什么异常一般,眼含凶光环顾四周。

“咻”的一声,一支寒铁镖从二楼夹角处冲出,穿过众人划过笼中女子小腿处,血液几近在瞬间喷涌出,顺着小腿流下,与地上的积雪相织而行,犹如腊梅开放在寒夜一般。

尤珠吃痛望向楼中人,那人眉目冷洌,泛着微青色的指节摩挲着琉璃盏,眼中透着戏谑。

原来,人命在这世上,不如草木珍贵。

空气间霎时血腥味蔓延,猛虎嗜血本能爆发,一声怒吼随着一众纨绔的喝彩轰笑打破刚才死一般的沉寂,响彻含嘉仓外的长夜。

只见那畜生前爪刨开冻土,以进攻姿势朝尤珠猛然冲去。

尤珠侧转扭身,以极快的速度转变方位,脚踝铁链在角柱上擦出火星。

她屈腿撞向虎腹,却因力弱被扫飞出去,后背砸在冰冷的铁柱上发出闷响。

眼见尤珠落败,猛虎将头颅高高扬起,在笼中踱步,洋洋自得,不过片刻之间,便准备发出第二轮攻势。

尤珠还未从方才的疼痛中反应过来,踉跄着爬起,将手里那半块胡饼抛向虎口。

饿虎本能扑咬,她趁机借用巧劲将脚踝铁链挣断,缠住虎爪,借力跃上虎背。

只见她揪住虎耳,从左臂袖口扯下一截布条,露出的小臂上布满刀疤。

尤珠将布条覆上小腿,浸染上鲜血,塞进虎目。

浓重的血腥味让猛虎发狂一般甩头,在铁笼里横冲直撞,撞得铁笼咣当作响,甩尾震得积雪飞溅,她的右眼因刚才的猛烈撞击渗出血泪,左眼却亮如寒星,勾起的嘴角露出讥笑。

眼见笼门好似要被撞开

“疯了!快射!”

卫承嗣叱叫着拔出配剑。神策军羽箭破空而来。

女子却在虎背上借力翻转,铁链如灵蛇般缠住箭杆,反手掷向卫承嗣——剑尖擦着他耳垂刺入廊柱,尾羽还在簌簌发抖。

猛虎受惊,围坐在旁的纨绔当即四散开来,二楼的神策军再次将箭尖齐刷刷瞄准虎笼,只等卫承嗣指令。

尤珠慌乱之余将目光锁定二楼高坐明台之人,只见那人身子微微前倾,酒渍因方才的暴动微微浸入玄色锦袍,面上依旧挂着三分笑,眉目之间见不到半丝慌乱。

卫承嗣吃痛抚上耳垂,狡诘浑浊的眼眸倒映出那抹鲜明的红,抬手欲下令将尤珠与那猛虎一齐射杀。

忽而楼外传来三声钟响,子时已到。

“有意思”裴重终于开口,声音混着喉间笑意。

“卫公的人兽斗,倒像是给裴某来了一个下马威。”

裴重顺着凭栏从二楼缓步而下,身后跟着三两暗卫。

京中权贵无人不知裴重处事狠辣无情,素有铁血手腕,阎罗行事之名远扬在外。

堂下一众宦党个个仗着卫承嗣的势面露不屑,将裴重及其暗卫几人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包围圈,个个斗鸡似的趾高气昂。

而裴重却不理睬他们,这般宵小一贯入不得他的眼。

“陛下施行新政,子时过后宫市关闭,如有喧哗闹市者,轻则关押,重则罚没家产流放,全权交由我秘阁监查审,卫公闹出这一场动静,是下我裴某的脸面,还是下陛下的脸面?”

脚步碾过雪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偏不倚地停在卫承嗣面前。

卫承嗣脸色煞白,刚要辩解,却见裴重示意身后暗卫“开笼”。

笼门吱呀打开,猛虎甩着血沫冲出,尤珠被甩落瘫坐在地,布条从掌心滑落,满手鲜血狰狞可怖。

“这戏裴某看腻了,不过是两只畜生缠斗,无甚新奇。”

话音未落,裴重便将一枚寒铁镖射入猛虎喉间,不过转瞬猛虎便呜咽着断了气。

他把尤珠唤作——畜生。

卫承嗣向来圆滑,从不与裴重正面交锋,且今日形势对其不利,只见他满脸堆笑向裴重作揖,躬身至于示意属下收拾残局。

“裴相何出此言,卫某不过是邀裴相来看场好戏,裴相既奉陛下之命施行新政,在下岂敢违逆皇命。”

“不过这女子刺杀卫某在前,伤卫某在后,实乃罪无可恕。”

卫承嗣踱步走到尤珠面前,钳住她下巴,用力至极,强迫她扬起脖颈。

未等尤珠反应过来,心口处已被利器贯穿。

“如这般的人,一年在我手上不知过命几何,今日这三支镖,便当作我给卫公的礼物。”

剧烈的疼痛从尤珠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喉间涌上一股浓烈的甜腥。

最后一丝目光转过,只看到这身着玄色锦袍的人正盯着手上溅到的心头血,血渍如同秽物一般被他擦净,锦帕被随手丢在地上。

尤珠用尽仅存的气力挣开卫承嗣爬到裴重脚底,双手扯住他的衣角,恶狠狠地盯着他,雪花落在她眼睫上,逐渐模糊了双眼,一阵重影过后便是漫长的白光。

“今日这赌局我输了,裴某等着卫公进府参拜,咱们届时再乐一场……”

裴重踩过地上沾血的锦帕渐行溅远,独留卫承嗣与他的走狗呆立原地。

卫承嗣盯着尤珠心口渗出的血渍,伸手扯下她颈间细链——一枚刻着往生字样的青铜莲坠滚落在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用靴尖碾住莲坠,浑浊的眼珠转向暗卫退去的方向,嘴角扯出阴鸷的笑。

卫承嗣狠踢了尤珠尸体一脚,口中喃喃道:“不过黄口小儿,妄想以蚍蜉之力变了天,来日方长。”

子时三刻,含嘉仓西侧角门。

裴重身立如松柏站在阴影里,暗卫惊风单膝跪地。

“大人,那女子中镖后仍有半息,属下按您吩咐...”

“不必说了。”裴重打断他。

能与猛虎单打独斗的女人断气前总要留三分诡诈,她能活命,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忽然抬眼,望向角门后探出的半株红梅。

“去查卫承嗣今夜的行踪。”

惊风领命退下时,裴重从袖中取出一张泛着药香的黄纸,纸张布满血迹,却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字:左相座下惊风,乃仇党之眼。

这是那女子濒死之际塞入他靴内的。

刺杀卫承嗣失败与虎缠斗只是为了给我送这一张黄纸?

此女到底意欲何为?

要说惊风倒戈之事裴重早已知晓,如今按兵不动只是权宜之计,留着一个暗眼在身边未尝不可。

敌人之刀有时或许可以成为自己的知己知彼。

可如今,怕是留他不得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