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外乱葬场中,尤珠的小腿骨突然抽搐,剧烈的疼痛使她清醒过来。
喉间的甜腥混着雪水灌入口鼻,她强行压抑住咳血的冲动,听着周遭扛尸之人的埋怨渐散,才敢睁开眼——瞳孔里映着数十具尸体,这些人的死恐怕也与人兽斗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好上京,权贵视人命为草芥,繁华景象下却是见不得人的污秽。
“血蔷薇果然命硬。”
沙哑的女声从阴沟尽头传来,一个裹着灰斗篷的女人踢开一具尸体,扔来半瓶金创药.
“裴重的寒铁镖涂了西域醉心散,换作旁人早该见阎王了。”
尤珠扯断缠在腰间的铁链,接过那人递来的药,随意洒在周身伤痕,露出内衬里藏着的龟甲护心镜——镖尖刺中她时,护心镜的反力将寒铁镖往下偏移了几分,正好避开要害。
她抹掉眼尾血痂,声音冷得像冰碴:“卫承嗣拿到了莲坠?”
“自然。”
灰斗篷女人扔来卫府腰牌,铜面上还沾着半片雪花。
“你千方百计混入神策军营刺杀卫承嗣,就是为了以这种方式接近裴重?”
尤珠旋开护心镜边缘的暗格,取出卷成细条的密报。
纸上裴重二字被朱砂圈了三圈,墨迹下隐约透出夹层里的小字:近裴重,窃秘本。
裴重掌权秘阁监期间,秘阁监水泼不透,刀捅不进,如同铁桶一般,有何隐秘从不走漏半丝风声。
这都要归功于他独创的惊鸿密语,有何书信往来或承接上命皆以此语传递,唯有裴重一人知晓破解之法,而惊鸿对照本就藏在裴府秘阁之中。
之前往生楼的人派了不少人手欲取之,皆不得其法。
“十三娘,往生楼的人,追魂索命,不问缘由,不择手段。”
她嗤笑着从阴沟里爬出来,嘴角还沾着阴沟里的泥,浑身散发着腥臭的尸味,而满身的伤痕对她来说好似家常便饭。
“那你为何要故意将莲坠留给卫承嗣?”
“今日我拼死将情报传给裴重,料想来日便有理由接近他,可裴重这个人心思难以捉摸,若佯装为友并不能得其信任,那与他为敌倒也不失为一条好退路。”尤珠说罢便将密报塞入口中,混着血腥味生涩地咽下去。
“裴重此人无人可以琢磨透,你仅凭今日之举便想着可以得他信任,怕是有些异想天开。”沙哑的女声中透露出一丝狐疑。
“再难看透,终究是个人,只要是人,便会有软肋,既有软肋,就没有攻不破的。”
虽被尸泥脏了脸,但尤珠实在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不似寻常女儿一般姿态,一双丹凤眼凌厉至极,面皮贴骨,唇色鲜红,从不需要胭脂点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更是颇带自信,天下女儿万千,独尤珠不同,不似花朵,倒似雪夜的松柏。
“你从来就是这个性子。楼主给了你五日,你如今连裴府的边角都未能接近,噬心蛊发作之期在即,你先想想回到楼内该如何交代吧。”
是啊,今日是初一,离蛊虫发作不过十五日。
她目光瞥向一棵枯树上的雁巢,何时雁南飞?
丑时初,卫府佛堂。
卫承嗣跪在蒲团上,频频望向供桌下的暗格,佛珠在肥硕的指间滚动。
香灰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混着尤珠的血。
“卫公深夜抄经,倒是虔诚,可知礼佛需提前焚香沐浴?”
裴重的声音从佛堂正门处传来,后方依旧只带了三五暗卫,就这样悄无声息潜入卫府。
卫承嗣惊得佛珠散落,只见裴重手中拿着半根线香。
“裴重你……”
卫承嗣刚要起身,后腰突然抵上冰凉的匕首——惊风不知何时伏在供桌下。
“裴相这是什么意思?”
“今夜卫公请我看了出好戏,裴某自当承下这一番好意,下月十五东郊盐场,裴某略备薄酒静候卫公和仇千岁大驾。”
裴重说着这话嘴上笑意不减,虽是在笑,却十分瘆人。
而这样的“请”法,满上京大概只有他做得出来了。
“裴重你好大的胆子,我乃当朝要员,持神策军调遣之令,手握兵权,你敢带兵夜闯我府邸?”
“卫公别这般骂自己,你手握兵权还让裴某入这卫府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平时卫公用兵不专啊,若有难言之处,裴某亦可取而代之,为君分忧。”
“你放肆,义父若得知此事,定然要与你讨个说法。”
卫承嗣此时的脸色有如猪肝一般,而他口中的义父,便是仇千丞。
“说法?那裴某现下也有个事情要向卫公讨个说法”
所谓说法,裴重乐意的事情便是有说法,若不乐意,世间万事万物在他这里都只有一个说法,那便是——胜者为王。
惊风的刀此时正从卫承嗣后背游离到离喉结半寸处,血珠顺着刀刃滴在衣襟。
多年的暗卫经验告诉他,今夜的裴重极其反常。
平日传个话这等小事都是安排暗卫处理,如今他却亲自登门。
他抬眼望向裴重,神色慌乱,却见对方凝视着他染血的匕首,眼底翻涌着某种晦暗不明的光。
“大人饶我……”
话未说完,刹那之间,惊风脖颈便被利器贯穿,速度之快未见半滴血渗出,是裴重的手笔。
佛堂杀人,足见其猖狂,裴重拜佛,却从不信佛。
“裴某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这只眼睛裴某还给卫公,再有一次,裴某这寒铁镖,剜的可就是真眼睛了。去岁吞没赈银一案,便是你和他暗中往来做的局吧”
去岁天命不详,一场大旱使得上京流民四起,更有甚者易子而食。秘阁监奉命运送赈灾银至各属地官员手上,不料账本被内贼伪造,本该分发到军部的灾响平白少了五十万筹,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裴重便已着人调查并知晓惊风身份,竟能佯装不知到现在。
养了三年的暗桩,如今竟走成了死棋...
裴重将未燃尽的线香随手扔在地下,而后却合上掌心,双眼紧闭,供奉神明十分虔诚,好像刚才那嗜血的阎罗并不是他。
卫承嗣呆滞原地,屏住呼吸看着惊风倒在自己面前,血液随着惊风身子的倒下倾涌而出,而他亦不敢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可就在裴重玩味着打开供桌下暗格时,卫承嗣却用尽全身气力反身扑向他。
裴重察觉到身后之人行动,侧身躲避,卫承嗣来不及反应,径直撞向供桌。
暗格处经受猛烈的撞击滚出一个头骨——是卫承嗣早年亡妻的。
“卫公可真是个重情之人,听闻先夫人早逝,实在让人惋惜。可这卫府的荣华富贵,卫公还能坚守多久,还未可知呀!”
裴重踏着笑声走出了佛堂,张狂又嚣张,这是他一贯的处事作风。
卫承嗣将亡妻头骨拾起,疯狂擦拭着上面沾染的灰尘,卫承嗣搅弄朝堂多年,手上沾满多少政敌鲜血,今夜逢遭裴重两场戏弄,如何能甘心······
一簇簇火光晃动在卫承嗣眼底,那是裴重离开时暗卫放的一把火,火苗随着纱幔缓缓升起,佛堂深处那尊巨大的白玉佛像已被蒸腾的水汽浸染,水珠随着光滑的玉面滑落,造就这场玉佛落泪。
裴重回府时已是寅时,檐角冰凌砸在缸里发出细响,侍从老烟正候在廊下。
老烟自建府之时便跟着裴重了。如今年逾五十,身形早已佝偻。见裴重归府,他忙躬身掀开廊帘:“阿郎,书房沉水香已点上了”
裴重遣开身侧暗卫,见其消失在廊下时才将外袍脱下递给老烟,径直走进书房。
“阿郎今日实在不必以身踏入这遭浑水的。”
他没作声,停在紫檀书案前,指尖蹭过案角,只望着博山炉里腾起的青烟。
老烟捏着香铲添炭,丁点火星溅在灰釉炉壁上:“今日这香是岭南新贡的,说前调带点儿梅香,点来为阿郎安枕是最好不过。”
“梅香?”裴重忽然开口,指节敲了敲书案上的《革新十册》,不由想起了角门后那株孤傲的红梅。
老烟毕竟年迈,拿香铲时手不算稳,碰得炉沿当啷响。他偷瞄裴重袖口——衣角上的血渍早已发紫,是尤珠溅上的。
“阿郎今日……”
“拿茶来。”裴重打断他,目光落在窗棂外的红梅上,在院子里,也有三两株红梅,是老烟前些年叫人移栽的,此刻正有些雪沾在花苞上。
老烟忙去拿茶盏,紫砂壶嘴里冒着热气:“新炒的蒙顶石花,您尝尝。”
茶汤倾入白瓷盏,浮起几片嫩叶。
裴重接过茶盏,翻开案上的《革新十策》,这是裴重少时求学于国子监时其师江崇昭所赠,江崇昭去世多年,他的画像至今还挂在裴重暗室里。
江崇昭为人刚正不阿,对学子品行考验更为严苛。如果不是十三年前江家逢遭灭门之祸,如今定是桃李万千。
这样的人是拒绝用脏手扳倒卫相的,裴重却在其死后用尽阴诡手段。他常对着江崇昭的画像问:若先生在世,会否唾弃我现在的模样?画像上的人目光清正,却永远沉默。
裴重一直在朝堂上斡旋,试图找到江家灭门惨案的幕后之人。宫市新政只是第一步,只有把水搅浑了,鱼儿才会浮出水面。
他深知如此倒行逆施并不是长久之计,为民生,这坊市也是要开的,何时开,就看仇党那边有何动作了。
“今日沈玉堂来过没有?”
“宪台大人前几日倒是天天来闹,今日倒是没来。”
“随他闹去,若再来,就着人将他打出去。”
说罢裴重便从袖中掏出今夜那女子拼死递来的黄纸。
他将黄纸凑到烛火旁,看着那字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随即冷笑一声,将其丢入博山炉侧的炭盆里。
火苗“腾”地窜起,将黄纸卷成灰烬,唯有沉水香的青烟依旧袅袅,裹着纸灰的焦味。在书房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裴重闭上眼,听着窗外风雪渐紧,炉中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唯有老烟在旁轻手轻脚地续着香,将那清冽的沉水香气,一点点填进这满室的寒肃与疑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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