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古寺

传闻,这《古寺》是百年前一位看守安宁寺的老僧所留。

老僧本为翼国国师,早年为民间百姓祈福求雨,久旱逢甘霖,拯救众人于水火。

水充盈生万物,可好景不长,雨下得愈来愈大,下着下着旱灾竟成水涝之灾。淹死不少禾苗,大量流民饿死,喜事变丧事。

国师难辞其咎,褪去锦服换袈裟,入安宁寺几十年闭关不出,再未现世人眼中。

待寺庙里的一位小和尚打扫旧屋时,发现老僧已是一具骨架,森然地背坐在佛塌上,破墙上却留下行诗——

其名为《古寺》。

这首诗传遍大陆,有人言这诗是忏悔,有人言它是不屈,众说纷纭。

定睛望去,安国那位老者所写字迹苍劲,笔尖轻触宣纸,落下时如龙腾九天,气势磅礴。

有人道:“好好好,这手字颇有当年宇老的风范,他当年可是名满锦城乃至天下啊。”

落笔停下,老者叹息道,“正是老朽师父,他老人家十年前西去,我不过学得一点皮毛,献丑了。”

老者名唤李望飞,说罢他微微朝前,随后宫人拿起他所做之词,自成气候,一派豪放之意,不少人拍手称奇。

“宇老虽出生安国,却是在锦城长大,这手好字确实继承了几分神韵,岂是后辈能比。”说话之人,是锦城太清书院教书的先生,李然亦是他亲传弟子。

这话分明意指段南萧一个黄毛小子,不自量力。说这话时,不由对上叶楚悦一记眼神,登时就闭了嘴。

彼时,殿前忽地飘来淡淡檀香,伴着细微的铃铃声吹入耳中。一众蓝衣僧人迎风缓步,鹤立在高台上,慈目微垂。

为首的老僧袈裟傍身,两鬓虽斑白,双目有神,绝非泛泛之辈。

问过才知,他竟是小和尚的后辈,法号如心,手上留着祖辈传下来的国师字迹,是以,他才是当今最有资格评判仿《古寺》一诗的人。

见高台上鹤发僧人闭目转珠,面容和善,李望飞捏揉宣纸,走上前,其余两国的人作完,哈腰低头呈到台前。

正午当头,红木桌上的檀香烧得更旺,浓郁的香烟喷得双目发酸,瞧不清对面之人是何神态。

众人的心跳声慢几拍,迎冷风瑟瑟站立,未作催促。

半晌,老僧掐珠子的手顿住,树皮般的眼尾微抬,眸光一开一合,末了一句。

“烧了。”

冷风呼啸而过,扇得人脸生疼,众人呆愣在原地。

宫人小声试探:“大师,您还未——”

“啪!”佛珠挣脱断开的红绳,噼里啪啦地从台阶上滚落,逼得等候的三人哆嗦连退几步。

后觉气不过。

饶是翼国皇帝也不会折煞他们面子,如今一个老头却叫他们下不得台。

李望飞是几人中最大的,自认有脸面,踏前讨个说法,却被一道脆脆的童声打断,“哼师父说了,你们纸张上写的,不堪入目!”

循声而去,原是老僧身旁的小和尚开了口,小和尚生得唇红齿白,登时张大一双铜铃大小的眼,叉腰挺立。

李望飞被这声震得找不到调儿,他名声响彻安国,何时被一个黄毛小儿辱过?

可在场之人都是有身份的,不知是气还是冷,风吹得胡子猛烈抖动。

栽了苦头,三人目光交接,阴郁地看向身后还在答题的段南萧,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

就不信了,这病秧子能比他们写得好。

叶楚悦转眸回望,段南萧墨发披散。白色狐裘包裹一张脱俗的脸,顺着修长如玉的指尖望去。

桌前的纸张浸染了几处黑墨,赏心悦目。

可这字……真算不得好看。

宣纸翻飞,题眼下歪歪斜斜地写着“古寺”二字,句末的最后一笔断开半截,颇有几分残败之意。

半柱香的时间,他堪堪写了前半首,后半句迟迟不肯落笔。

一旁的翠桃开了口:“驸马爷这字,当、当真别具一格。”

叶楚悦嘴角微抽,眨巴眨巴眼。叫他藏拙,也没让他藏着掖着。

罢了,随他去吧,她扶额一笑,抬眼便撞入一双琥珀色湖泊中。

湖泊的主人眯笑着,湖心荡起阵阵炫目的微光,缱绻,舒展的眉眼似泼墨的山水画。

那微翘的眼尾勾得心痒,叶楚悦耳根有些发热,一个偏颇,手上的茶水轻撒而出,险些咳出声。

“依我看啊……驸马不像是个生病的,倒像个将死的。”不知是谁嘴碎毒似的,鼻腔溢出讥讽冷笑。

这声飘进台前三人的耳根子里,嘴角上扬了几度。

“小和尚,你看那位公子写得如何?”李望飞拱手说着,弯起的眉眼皱起十八层皮,挡不住满眼精光。

其余两人默不作声,心底默默冷笑几声。无他相衬,何以见得他们风骨不俗?自是巴不得将他的丑态呈上去。

话音刚落,香火燃尽,“隆隆隆——”钟响震得脑袋发昏,比试停止。

小和尚不看旁人一眼,轻巧跳下高台,三步并做两步,玩闹似的扯下段南萧桌案上的宣纸,皱眉看着。

笔停墨未歇,冷风吹得最后一字扭曲,弯弯绕绕得不成形,字不成字,画不成画。

别说台下的文人墨客,就连未及笄小姐公子,平日里写的也比这好出不少。

直到最后一字被冷风吹得干涸,小和尚嘟着的小嘴松动,转身轻巧地蹦跳到高台前,“师父瞧瞧,他写得倒是有趣。”

这童声脆脆的,炸得大殿寂静无声。这鬼画符都算写得好,那他们苦练几十年的笔墨算什么,笑话吗?

是小和尚不识几大字罢了。

还未回神,老僧眼皮动了动。

他先是轻瞥了眼纸上写的字,摩挲衣角。定神盯半天,蓦地张大双目,连带光秃程亮的脑门发光发亮。

像、太像了。

饶是让老国师本人再写一次,都不可能做到这般。至于那几个在他跟前卖弄的,实在可笑。

他轻咳声,扫向台下,最终落到不远处,指向静静伫立的段南萧,

“就他了。”

宫人呆愣,顺着方向望去,“可是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公、公子?”

见老僧点头,宫人险些丢了手上的拂尘,四周的使者快坐不住,个个气得双颊涨红,“啪”地按住佩剑。

老僧尽收眼底,道:“百年前,那老国师将自己锁在宁安寺,欲服毒药忘却前尘,无果。反倒是药性早已侵蚀身子,无法握笔撰写。”

“你们一个个写得苍劲,垂暮病死之人如何使得,又如何仿到其根骨?”

叶楚悦听他说了这么多,大概知晓了。

是写这诗的人晚年身患绝症,写在墙上的字已经不成型,指不定误传了几个字,流传到现在。

而段南萧扮演个病秧子,反倒是贴合了当时的情境。

实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叶楚悦默默为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男主光环,想输都不行。

知晓真相后,三人憋屈极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气得哗啦撕开手上的宣纸,愤恨地朝地上甩去,扬长而去。

李然站在人群中,脸色铁青,万万没想到,本想借此机会羞辱这厮,反而让他名声大噪。

他狠狠地瞪了眼,转身悻悻离去。

望着仓促的背影,叶楚勾唇笑了笑,对翠桃低声耳语几句。

马车粼粼而过,车轮压路发出咕噜噜声。天愈发冷了,寒风吹在脸上,刀子一样割得脸颊生疼。

叶楚悦裹紧身上的披风,哈出一口热气。书法比试后,她忽记起明日翼国还有最后一项武试。

其一是比试力量,男女悬殊过大,她不可强试,思来想去,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行至偏僻的巷口,冷风卷起车帘,飘来一阵细微的低吟声,苍老无比。她微微皱眉,示意车夫停车。

掀开窗帘,一个赤脚的老头蜷缩在路边,面容憔悴,酒槽鼻上布满红肿的疤,一双豆大的小眼扫视过路的行人,四处张望。

他身穿件破旧紫色袍子,袖袍尾部长着鳞片似的,在阳光反射下闪烁,胸前戴串银质项链,下尾点缀几个云纹小铃铛,倒从未见过。

“发生了何事?”叶楚悦出声问道。

老伯抬头,目光触及叶楚悦那张艳丽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低下了头,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有些窘迫。

干瘦的身形宛如骨架在寒风中颤抖,似一吹就散。

许是别处的难民投奔,她回头吩咐车夫:“李叔,你去车上取些干粮和水来。”

李叔应声而去,不一会儿,捧着几个馒头和一壶清水回到了马车旁。叶楚悦接过,递给老头。“老人家,先吃点吧。”

老头抖手接过馒头,眼中似泪光闪烁。

“小姑娘,你真是好个人。”他边吃边感激地说着,“比我那个徒弟好多了,学了点手艺就把师父给踹咯。当什么锦城公子哥,哪有跟着老夫学厉害。”

原来是寻人来的,叶楚悦心神一动,开口问,“可还记得他叫什么?”

老头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都过去七八年了,只是他眼皮上有颗红痣,模样倒是悄,要不是老夫及时出手,他啊……早病死了。”

听他所言之人,叶楚悦总觉有些熟悉。

她在锦城识得的人不算多,还都是些有脸面的,但这会却是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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