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屋人一团和气,和气得帘扶寻冬都忘了要补上还没学的礼仪。今日的身韵课临时改为礼仪课,姑姑要抽查人来看昨日的温习成果。
石榴暗暗祈祷千万被抽到扶寻冬,她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这件事。
“你来。”
扶寻冬应声出列,石榴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死了。
“交手礼。”
扶寻冬双手在胸前交叉叠并,推出,平示,她昨日誊抄笔记时有看见这一段,虽做得不到位,动作还是记住了的。
姑姑却不满意:“如此简单的动作,为何还做得不清不楚。”
有人替她解释:“姑姑,她上堂课病了未来。”
“未来就更该私下学好,如此怎么能行。她一屋的人都没教她吗,怎么做同寝的?”
同寝人皆道:“姑姑赎罪。”
“罢,先学今日。今日这堂课后,你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我的课了。”
“姑姑辛苦。”
这一堂课扶寻冬学得依旧不轻松,有些东西绝不是短期练练就可以超越从小积累的。且不说众人在舞堂上学时她在山林间讨生活,她对于四肢的控制,很难比得上自幼习舞的舞姬灵活。
姑姑时常经过她身侧要给她扳正动作,掰完姑姑总是下意识要叹气。
这一切析问寒都在背后看得清楚。
“做储君做成你这样,还真是。”多俊真是不个出来,“好了好了,关心去吧。去吧,反正也是你大玉的舞姬,将来也是你大玉的子民关心嘛,关心。”
多俊绕过来:“挡着点,别被人发现我逃了。”他是趁着姑姑在前排指教,他直接从最后一排开溜了,反正下课也不点数。
现在可以站直了,多俊看着析问寒担忧的眼神笑侃:“有没有和你说过,太热心帮助别人也是一种病啊。”
“知道,”析问寒应,“大家也常关心我时这么说。”
析问寒从怀里掏出一小盒:“给令尊的,对保住气血好。”
“你还真是有病。”多俊伸手接过,走出去一步又走回来,“那个扶寻冬,她家在乡下,什么深山老林出来的,估摸着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上大班课根本就不适合她。”
“嗯,”析问寒明白,“我宫里的姑姑教这些最好。只是,我最初用了几次面具见她,她现在即知道我是谁,怕是不愿和我再接近?”
“不愿再同你接近?”多俊都不用想,“谁会不喜欢面具脱了是个更好的俊俏公子?这傻姑娘别是对你动了凡心。”说到这多俊有点嫌弃析问寒,“你没事别到处散发你那善心成吗,长得又俊家世又好,我要是个姑娘我都会爱上你。”
“别这么说。”析问寒摇头,“对人不好。”
“你也知不好,”多俊准备要走,“爱你又是什么好事,说白了你身边也只能有一个空位。诶,真可怜,不若你一个空位都不要有了好了,这样大家都不伤心。学我,情情爱爱是什么东西。”
析问寒笑着晃了一下:“快走吧,再多聊些姑姑也就要听见我们的声音了。”
“诶。”
多俊溜之大吉。真是一帮俗人,情爱有什么好的,直教人肝肠寸断的。不若做一世无情人,无牵无挂,如天地间的一抹浮尘,死了便死了,活着便活着。
析问寒也准备走了,临了往舞卿局里再看了一眼,竟和扶寻冬对上视线。
日光洒在他身上,扶寻冬只觉老天果然有偏爱的对象,生得这般好看背后还有显赫的家世,人也很好。
这世间最好的词都可以堆在他一人身上。
她与这样的人,怎么胆敢多肖想至和他憋着气呢。是了,扶寻冬已经想明白了,她不悦她惶恐都只因她肖想了不该想的。
既是不会不能有多的交集,就不该不知好歹地浪费人家的好心。于是她朝着析问寒笑了,表示她对自己无理情绪的歉意。
这一笑,显得她格外生动。
辉光、开始温暖的季节,万物复苏。
析问寒也笑了。
他以为这事过去了,殊不知是他这人在人家那过去了。
待到这日下学,析问寒在等她。没有用宫人的身份和脸蛋,他就是析问寒,大玉储君析问寒。
“抱歉。”居然还是他先一步道歉。
这人可真好啊,扶寻冬心下有些酸涩,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摇摇头。
“我见你好像不太熟大玉的礼节,我宫里有专门执教礼仪的姑姑,让她指点一下你好吗,就当作是我的歉意。”
“不是你的错,不是。”扶寻冬看见自己手上的老茧想起阿母,想起六皇子破例将她送进朝贡的队伍是为了什么,她挤出笑意,虽然看着也不像在笑,“那样的话,真的很感谢析公子。哪日去学合适呢?”
析问寒觉得眼前人好像忽然就和自己疏远了,但这样的状况他见了好多次。每次有人知道他是析问寒后,要么就会同他更加亲近,要么就会疏远他。
心里有些失落:“便今日吧。我且先回去问一遍姑姑的意思,若计划有变,我再回来告诉你。”
“多谢析公子。”
客套且疏远。分别后二人心里都各有些不是滋味。
二人都走远后,合庆跟着他娘身后出来:“母后,咱们这么跟着阿兄真的好吗?况且他同这女子真的没什么啊。”
连玉真是恨铁不成钢,上手就想揪他耳朵:“你,诶。”作罢,“人少时看不清自己的心是很常见的,我这不是怕你阿兄善良久了分不清善意和心意。不过人少时要是一个心仪的人都没有也不常见。你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后。”合庆打了个哈欠,“无事我就回去垂钓了。”
“真是这次小安有事没来,小安要是来了你起码还有事可做做。天天跟鱼过。”
“母后,你千万别说这话。烟尔安那魔女她一来我准没好事。妙芙姐姐闯的祸兄长还能给她收拾干净,烟尔安混劲犯起来就只会欺负我。天天欺负我。”
连玉叹气,今日又没吃上自己大儿子的好消息:“走了走了,叫你阿兄快点回来用午膳了。今日膳房做了好东西。”
析问寒到日头快落的时候才出现,姑姑有些不愿见外面的人他好说了一阵,才磨得姑姑同意。
日头彻底落下去,扶寻冬也来了。此处是析问寒的寝处,比起六节那两行鸥鹭惊起的宅子,稍显质朴了些。没有铺张的摆设,倒有些巍峨感。
析问寒又朝她递吃的:“石米。母后今日新差人做得。母后说让我拿一些同我宫里的人尝尝。”
“谢连娘娘。”
一路走进析问寒的寝殿都是他话多些,他问两句,她答一句。走得再近就看见了等在原地的姑姑。
“这是温姑姑。”
“温姑姑。”
“嗯,”温燕第一眼不怎么喜欢她,太瘦,有些内向文弱的感觉。“今日便由我教你礼仪,公子无事便出去吧。”
析问寒点头:“有劳姑姑。”
寝殿内,就只剩下了扶寻冬和温姑姑。
温姑姑语气不算好:“会叩首礼么,行一遍我看看学成什么样了。”
扶寻冬照做,踞坐,拜。
温燕始终蹙着眉,确实不满:“我知晓了。从头开始学吧。”
“是。”
屋内的香烛烧了又烧,夜都快深了,析问寒在门口探了一次头又走了。终于,温燕说先歇一歇。
扶寻冬撑着地起来了。
“倒是比我设想中更有韧性些。”温燕的面色和语气都好了一点。“你应该知道储君是个温良的性子,人也生动,虽称不上多天真烂漫但到底是个心善对人对物都不设防的。”
扶寻冬默然:“我知道。寻冬不会将自己视为什么,析.....储君对所有人都很好,我知道。”
再对视时,扶寻冬感受到温姑姑看自己的眼神已然好多了。
“好姑娘,别把青春年华废在不相当的人身上就好。做天下第一舞都比够上一门熨帖的姻缘要容易些。”
“谢姑姑教诲。寻冬记下了。”
“再来一次今日便先到此,你且现做着,我出去同储君说一声。”
“是。”
她练着踞坐,实在是不知是室内的香烛太香,还是她终于理清了自己为何心里不是滋味决心收起不该有的心思一心只习舞练舞,终于松懈下来后竟然这么容易地睡了过去。
半靠在墙上,腿搭着,人睡着,析问寒进来看见的便是这样。唤醒她好像不妥,便进内屋拿了被褥给她垫上。
扶寻冬没睡多久,半时辰多些。这个姿势纵是习舞开过筋的人用久了也腰酸背疼。
她迷迷糊糊了几瞬,看见身上的被褥瞬间就醒了,这不是她的被子。抬头的一瞬看见撑在对面桌上小歇的析公子,心又安定了,不会有事。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叠好被褥,走到析问寒面前。
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摇曳,人生中有没有那一刻让你觉得眼前人好似皎皎云中月,靠近他都是一种惊扰。此刻便是那刻。
扶寻冬弯了腰蹲下去,和他平视。安静地看着他的睡颜,这一刻没有人提醒她你们不相当,没有白日里她暴露在别人眼下平平的姿态,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在仗着他的善心,离得他最近。
往后的人生怕没有哪一刻能再胜过这一刻。
我们不会再近了。
她在这里同自己隐秘的心思道别。
析问寒悠悠转醒,看向对方的一刻扶寻冬后退的险些倒了,他抓住她的臂弯,等到她站稳后,他也坐直了:“见你在睡便没有叫你。我送你回去吧,总要赶在你同寝睡醒前回去。”
“谢谢。”她连析公子都叫不出口。
月明如水。
析问寒对天喃喃道:“真美的月色。我少时常看这样的月亮。你呢?”
“......比这要亮。”扶寻冬回忆着。
“亮?”
“嗯,我儿时常待山里,山里到了晚上月光比烛光好用。”
“住在山里,是一段很好的岁月吗,还是很辛苦?”
其实是很辛苦的,看天吃饭,家里只有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自己,翻一亩荒地都要好久。但此刻她忽得就是不想和他讲自己辛苦的过去。
“不算太差。”
析问寒有笑意:“那真是好厉害。我在城郊开了片荒地种些天南海北收集来的食物种子,光是施底肥深翻地而后再深翻土这两步都干得好累人。”
“没有让宫人来吗?”
“叫了我宫里的守卫,我和大家一起做。后来播种间苗我就自己来了。”
“那块地大吗?”
“不小。”
“那确实是不小的活。”她突然没了掩饰过往的心,“我少时和阿母两个人守着两块地过活,一年忙到尾除去被牲畜吃走的,正好够活。”
“两亩地就够活了么?”
“不是两亩,是两块。我们没有准头去量多大,就在屋子旁边能开开的地方画了两块地方出来种吃食。”
“这样,后来呢,是为何出了山生活?”
“是因为,”扶寻冬顿了顿,“阿母有咳疾,山上的草药都试了遍都没用。有一年寒冬,阿母病得厉害,我太怕失去阿母了,就将阿母从深山里背了出来。”
她去看他,又有点不敢看他,但想听他对她这样落败的家世的想法。
析问寒却说:“那你真的好厉害。冬日里一个姑娘家要从山里背人出来想必很辛苦。”
扶寻冬低下头,努力憋住自己的泪。
是啊,这些年都过得很厉害。她要很厉害才能和阿母讨到一口生活。
许是析问寒发现了她在忍,析问寒觉得可能是自己说错了话,他想了想:“我带你去看看我种的东西好吗,近日番石榴熟了,可甜。”
“嗯。”少说话才能憋住泪。
“真的,可甜了。”
扶寻冬这会要是哭出来,指定是要破涕而笑的。
“可我们怎么过去呢,天亮前还赶得及回来吗?”
析问寒有些犹豫:“寻姑娘,若我拎着你的腰你会觉得不适吗?我可以拎着你从屋檐上飞过去。”
“你会轻功?”
“会一些武,”析问寒怕她误会,“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扶寻冬摇摇头:“传闻中,有极高舞学天赋的人能掌握水上漂的功夫,再上一层者若是有从武的习惯,便可以熟练掌握武学轻功。”
“走吗?”他朝她伸出手。
皎皎月色,她惊扰了她的月亮。
析问寒的轻功极好,他只单手轻扶在她腰间就可带着她在风中穿梭,有那么一瞬扶寻冬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摸到云。
到得很快。果然是城郊的大片荒地。
“你等我,我去给你摘几个番石榴。”
“好。”
一颗番石榴滚下来,析问寒带着一兜番石榴飞下。他从怀里掏了一颗最普通的,用衣角擦了擦递给她。
“这颗最甜。信我。这几颗虽然漂亮但不会有这颗好。”
“谢谢。”
析问寒又把那颗滚到地上的捡到怀里:“啊,忘了拿竹篮出来呢。我会帮你兜到角门处。”
“你武功很好,对吗?”
“对,”析问寒还在擦番石榴,“我暂时不欲使别人知道,可以替我守密吗?”
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就不是别人了吗。
扶寻冬告诫着自己不要多思,多思必耗己:“好。”
“六节也会武,”怕她理解成舞,又说,“武功。想不到吧,我们这些世家子弟私下都会学武呢。合庆也是,就是我弟弟,合庆虽然没有习舞的天赋,他的武功却是个中好手。”
“武功对于你们来说,是像礼仪一样必须学的东西吗?”
林间有几束月光投过,倒像两个人类误入了生灵的领地。
析问寒答得诚实:“是的。只有盛世才看礼仪,乱世武力是最重要的。若是战乱,放出去的箭总比阵前一支舞要有用。”
“可大玉,是靠舞力让周遭几国称臣的。”认知里一部分东西好像被翘起来了。
“是以这些年岁皆太平也。”
扶寻冬默然,她原本想阿父也许也是被拉去哪里窃取舞林秘籍,可如今一看,连舞跳得最好的人都不敢只将本领押于此,那么阿父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
“怎么了?”
扶寻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只是忽觉得吾想做天下第一舞的念头有些愚笨。”
“怎么会,”析问寒认真道,“勿被我之言所左右。放心大胆方达其路。”
“吾以为一概吾终身不由一位,终身为谁。”
她说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很难达到第一的位置,那她这一辈子为了谁为了什么呢。
析问寒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师傅。
很小的时候,师傅告诉他要想做天下第一就必须勤学苦练,可他根本没有要做天下第一舞的意思。但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师傅就会变得暴戾,师傅会疯了一眼责问他为何如此不上进,说他母亲是天下第一舞,他必须也是。
“为己。”析问寒答道,“人,终身须为己。”
扶寻冬瞧他,却无意瞥见他手腕处的伤痕,她本能地靠近了些,在要掀开他衣袖时才醒过来觉得这样不对,手悬在半空中不知如何。
析问寒倒是大方,自己撸上去了:“儿时的旧伤而已。”
“嗯。”
想问他是如何来的,又怕自己逾越过线。
“我儿时的师傅对我很严苛,那时我说不想习舞了他生了很大的气。”
原来是这样,扶寻冬却说:“可你是大玉的皇子,是储君,你若是不会舞,将来怕是很难。”
“少时哪能想到将来呢。尝尝啦,很甜的。”
扶寻冬拿起番石榴咬了一口,当即就懵了,这味道她是吃过的,阿父还在时从外面给她带回来过。
“这是哪里的种子,大玉有吗?”
“还没有,树苗是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名唤番石榴,好吃吗?”析问寒见她好似快哭了,“怎么了?”
扶寻冬转回头,眼泪终于落下来。
西域,原来阿父是因为在西域做秘谍而死的吗。
“无事,”扶寻冬吸吸鼻子,“好甜的番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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