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睁开眼是因为雨声。
干草垫铺陈得并不厚实,陈振坐着并不舒服,加上雨声敲打在耳畔吵闹极了,他没一会儿就醒了。
他手脚皆被捆住,力道之大,勒出了阵阵红痕。要松绑也使不上力,他被下了软骨散,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他在西柳的囚牢里。
既是醒了,他即刻就开始思索现下的处境。
他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哥哥,所以他爹将他派来给他哥哥做副将,希望自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在行军时学到点真东西,再不济也磨砺磨砺心性,以期老将军百年后,他能接过西南的担子,守护一方百姓。
但是爹,我现在连我自己都守护不了了啊。
谁知这位哥哥居然是个善面蛇心的狠角色,他在出了角州营之后被打晕,再度醒来,竟是被丢到了西柳的地界。
陈期要他死。
陈振呼出一口气。
因为形迹可疑,他被西柳的军士捆了起来关在这里。所幸他以前从未随军上过战场,西柳人没见过他这副面孔,他还可以装一装无辜百姓。
虽说角州的百姓和角州的将士都让西柳深恶痛绝,但好歹总归是多了一份生机。
毕竟他是真的不想死。
其实要是能扮作西柳百姓就最好了,可陈振不会西柳语。
装作角州百姓风险也极大,听着越来越大的脚步声,陈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那些士兵却并没有进来。进来的是一个身着军装的健硕将军,一身骇人铠甲,却偏偏因着雨势颇大而打了一把婉转的油纸伞,像煞神手里捏着一把无辜的小白花,让陈振看得呆了呆。
将军把伞收起,雨珠便顺着伞骨的轮廓蜿蜒而下,坠落在底,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一双军靴在眼前站定,陈振收回直愣愣瞧雨珠的视线。
他一路颠簸又遭人背叛,形容狼狈,束发也散乱下来,几丝不听话的黑发飘在额前,配上他未经世事的清澈眼神,一派天真之相。
但现在他跪坐在这间简陋的牢房里,这点天真变得不再纯粹,反而夹杂了许多恐惧。
将军进来了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沉默观察着他。
陈振也不敢开口,怕说错什么。
良久,良久。
将军主动问:“你是从大周来的?”
是大周的官话。
陈振一愣。
在这片异国他乡突然听见故国乡音,陈振眼眶一酸,没忍住流下泪来:“是,将军,我是大周来的难民,现在战事吃紧风声鹤唳,他们看谁都觉得是探子,我被赶了出来……我,我愿意归顺西柳……”
他说得有点急,也有点语无伦次,这才符合“一点城府都没有的难民”心情。
他想活下来,虽然希望渺茫,但他不想死,他还要回去揭穿陈期的嘴脸,他要活着回角州营,拿回被抢走的东西。
不知道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多久,将军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
与他平视。
陈振心如鼓擂,忘了言语。
“罢了,”他听见将军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来路不明,我不可能放你离开。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他还在愣怔,将军就低下了头,伸出手,将捆着他的绳索解开了。
粗粝的茧子轻轻擦过陈振磨破皮的红痕上,陈振居然没觉出疼来。
那是他和百里玄的初见。
他后来才知道,百里玄是大周人和西柳人私合而诞下的孩子,常年在大周和西柳的边境扫荡,所以会西柳的语言,也会一点大周的语言。
陈振在整个军营里面只识得百里玄一个人,也只能和百里玄一个人沟通,所以就只围着百里玄一个人鞍前马后。
他经常会看见西柳的士兵指着他说说笑笑些什么,说的他听不懂,笑得很不怀好意,看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摇尾乞怜的孬种。
——他背弃故国转投敌营,就算身份是无辜百姓,也确实是孬种。
不过这样的场面最后总是以百里玄的呵斥告终,他站在百里玄的身后,也有些疑惑,想不通百里玄为何每次都赶到得这么及时。
百里玄是将军的大周名字,至于将军的西柳名字,陈振不知道。
陈振不肯上战场,只在后方做些喂养马厩、保养船只的杂役活。
他长得端正,又有一个大周出身的卑贱身份,有人曾提议拿他来冲军中红帐的数,让西柳的将士们尝尝大周的男人是什么滋味。
这人提议了一句,第二日,陈振四处搜寻,也没在军中找到这人的下落。
于是只好唉声叹气,把偷来的毒药丢进河里。
在他留下的第二月,军营进行转移,西柳王和大周战过了火热阶段便开始思考退路,命令他们往后撤。
百里玄于是得闲了下来。
这位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将军找到了陈振,说要教他西柳文字。
“你既然投了我西柳军营,”百里玄道,“就需通我西柳文字,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也不可能只和我一个人进行交流。”
陈振全部身家性命都系在百里玄的身上,自然不敢拒绝。
从最基础的开始,百里玄在军营里找了些笔墨,教他写自己的西柳名字。三个字符依葫芦画瓢落成,陈振看看左边的又看看右边的,心里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自己不算太过愚钝,不然难保不会被百里玄厌弃然后乱棍打死。
百里玄倒是轻轻笑了:“你学得倒是很快。”
四下没有旁人,也许是战事告一段落,百里玄放松下来,难得有些兴致同他说些话:“我当初学西柳文字的时候,歪歪扭扭,总是写不好,写得还是像大周的文字。”
“于是我写一个字,老将军就对着手背砸下来一记木板,他说要一直到我写得完全看不出大周的痕迹为止。”
陈振默默咽了口唾沫,看了眼自己细皮嫩肉的胳膊。
百里玄突然道:“想不想动些真刀实枪?”
陈振立时狠狠摇头。
若是要打起战来,与他兵戈相向的势必是西南角州营的兵。他混居西柳军营只是为了活命,若真到了要亲手攻打故国的一天,他更宁愿沉底鳞江,永世睡在这片漫长绵延的边境线上,离故土最近的地方。
百里玄看他着急拒绝的样子有些好笑,不知为何,伸出一指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这手动得自然,动作落成,两个人却是都愣了愣。
陈振这才发觉,因着要检查他字迹的缘故,百里玄就站在他身后,转个头便会碰上,是极近的距离。
百里玄也发觉出来了,不动声色往后退开些许,再开口时,语调也变回冷淡:“这一退后便不再与大周交战了,西柳王派我前去山野地带剿匪,杀的都是为祸一方罪有应得的恶人,你去不去?”
陈振听见他如此说,有些许的动摇。
虽然说保护的也是西柳的百姓,但大周与西柳对立多年也只是朝政的对立,无论态势如何,百姓都是最无辜的。
如果能护住一方百姓,不管是大周百姓,抑或是西柳百姓,都应当算是不辱没一腔抱负……吧?
百里玄叹了口气,道:“你要跟在我身边,就要有些战功傍身。你在营中受冷眼、遭虐待,我也并不能每次都出现。
“你要立足,就不能只依附于我。若是靠你自己的双脚站立,你会比现在要自在得多。”
陈振愣怔许久。
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被自家老爹丢出来历练,就是准备要打下战功服众的。
军营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即使是大帅的亲子,没有战功没有魄力,一样被将士们排斥,一样无法立足。
只是想不到,现在和他说出这句道理的,会是百里玄。
半晌,陈振听见自己沙哑开口:“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
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哥哥”会狠毒地把自己丢在敌营中自生自灭,和自己不过几面之缘的“敌将”却愿意点拨他提携他。
陈振觉得自己好像被老天开了个玩笑。
百里玄却只是古井无波道:“你不必想这些,只需要告诉我愿不愿意。”
陈振不是敏锐的性子,这回却没来由地聪明了一次,从这句话里嗅出了几分不寻常来:“我爹也对我娘说过类似的话……之后他说,就算不愿意,有他在娘也永远不会摔倒。”
他的父母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良将,父亲功夫了得,母亲也身手卓绝。
那些年一同出征,堪称无往不利、百战百胜。
陈振抬眼看向了自己身后的年轻将军,年轻将军却堪堪避过了他的眼神:“你们大周的文化原是如此。”
陈振犹豫片刻,想说些什么,却觉得百里玄其实也明白,只不过踌躇些什么,所以懂装不懂。
于是作罢。
没有什么文化不文化,有的只是人心。
末了,百里玄又状似好奇问:“你娘的回答是什么?”
陈振笑了笑:“我娘说,‘我是猎鹰,不是家雀’。”
帐外旷远的高旻长空中,几只猎鹰翅膀翕动,卷起一阵又一阵飞沙走石的风。
西柳字并没有学多久。
陈振尚且读读写写得磕磕巴巴时,还要分出半天来跟着百里玄一起练武。
他虽以前跟着娘亲父亲习过武,却只是一点皮毛,真要动真格,还差得远。
军营从边境退回,拔营那天,陈振在江边看了很久。
这一退,他就离角州愈来愈远了。
至于回来的一天……如何能有回来的一天,从少时就待得烦闷的地方,就这样成了可望不可及的蒹葭。
营地在归途终路上停了下来。
陈振也第一次握紧了手中兵器,跟在百里玄的身后,上了刀剑无影的交锋战场。
陈振第一次受伤,百里玄替他擦过金疮药、包上白布条。
陈振第一次杀人,百里玄利落挥剑划过他眼前、挡去溅起的温热血。
陈振第一次退敌,百里玄看着他朝着自己挥枪扬旗、率领部众喊他威武风姿。
陈洛想要安排给自家家雀的广阔历练,兜兜转转,还是让陈振经历了。
他不再是西南角州营里只会耍枪纵马的公子哥,而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几年光阴轮转,等到不知何年秋分时,他终于有功在身,受封将位,成了百里玄军中的副将,凡百里玄不做主之事,尽归他调令。
匪祸已除,大军再度迁移。
临行前,百里玄带着陈振在三更半夜的屋顶上看星星。
陈振不懂星象,看得直打瞌睡。
百里玄也不懂星象,他们行武之人,对这些风花雪月一贯都不太明白。他只是指着东面一个连着看仿若盘龙的星斗道:“那个方向,就是大周。”
陈振摸摸鼻子的手一顿。
这些年他在西柳的军营里得到了很好的锻炼,也和军营的士兵磨合了很多。最开始的冷眼和嘲讽也在屡立战功后渐渐消失,许久过去,大家都不再当他是一个大周人。
若不是百里玄提起,他还当军营之中,只有自己还尚且记得出身。
“说这些做什么,”陈振道,“都是以前的事了。”
也许百里玄是在试探,不管居心为何,他都得表表忠心,不能露出马脚。
百里玄却轻轻笑了一笑,意料之外地开口:“我以前夜观星象,就总会看着那片星斗找大周。”
陈振又是一愣。
百里玄接着说,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在听,仿佛旁边坐着的不是陈振,而是数十年前的自己:“我在大周的土地上降生,受大周百姓一口粮一口水长大到三四岁,又在一场动乱中被西柳兵营抓走。”
陈振安静了下来,愣愣听着。
可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可是大周的百姓将你养大,你在西柳的军营中效力,攻打的还是大周。”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
这话僭越,叫人听了也很不舒服。
百里玄却没有生气。
陈振便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逐渐笼上了一层灰败。
过了许久,百里玄才再次开口:“……我是一个牵线傀儡罢了。”
“大周和西柳大战在即,我已经向西柳王陈情,举兵再回前线。”他说。
陈振下意识想要拒绝,却见百里玄静静望着他,眼中情绪,不像是想带着他建功立业。
像是一只游魂,又见到了活生生的人。
陈振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想通了百里玄的心思。
百里玄不嫌麻烦带他来夜观星象,与他讲过往种种,或许是因为,希望他能代替少年百里玄,做出当年没敢做下的决定。
可是这样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又那样隐晦。
陈振也不敢肯定。
但他却因为这样离奇的猜测,生出了一点胆大妄为的勇气。
他好像又回到了从边境拔营的那天,看着角州愈来愈远,看着故乡再难回返。
他也说不上最后出于什么心情,朝着百里玄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大军再度兵临前线,山谷间的罡风转了几转,还是吹向了大周。
鳞江上的浪永远前赴后继、不停不息。
陈振也不是那个会被陈期欺骗下黑手的少年郎,他这次再临故土,自己偷偷摸摸做了一点打算。
他知道西柳做出了比刀枪更加厉害的武器,大周节节败退,甚至需要去寻西北做援军。
万幸的是西柳与十六外族并不相通,十六外族也没有气力再卷土重来。
西柳与大周已经打过一轮,他们作为第二轮的补兵,负责押送辎重和奇袭。
陈振心里装着自己的事情,虽处处配合着百里玄的安排,却渐渐同百里玄疏离了。
百里玄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大船行进,来自大周的风和云都清新了起来,陈振时常坐在船头,感受风拂过发丝的轻柔,那样的力度和错觉,像母亲的手。
百里玄也总是坐在他的旁边,什么也不说,只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事实上没有什么远方,只有惊涛拍岸,千堆雪在眼前聚起又散。
陈振最开始怀疑百里玄是在防备着自己,毕竟自己之前一直不愿对大周刀剑相向,如今突然转变态度,确实很像另有图谋。
可百里玄看他的眼神又实在不像看着敌人,那样悲戚的思绪,仿佛见到他的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
陈振无言。
他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总是希望自己像天上盘旋着的猎鹰一样获得自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被绊住了脚步,总是在下了决定之后停了下来。
准备脱身的前一刻,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百里玄的眼神来。
明日复明日,下次又下次。
最好的时机还是降临了,连同意想不到的变故。
有一群身份成谜的人冒充西柳的先遣队登上了船,见到这些人的第一眼,陈振就猜出他们或许来自大周,百里玄应该也这样认为。
那日船上兵荒马乱,他在一片西柳兵里尽量周旋,最后数支长枪袭来之下挡在了那个舍己送同伴离开的义勇之士身前。
他觉得,这人这样的侠义之举,就足以让他这个偷生数年的沟鼠豁出性命去救。
然而想象中的刺痛却并未袭来,百里玄持一柄长枪挑断了士兵们的攻势。
说时迟那时快,陈振立时反应了过来,拉着令玉躬身闪躲,迅捷流窜在人与人之间缝隙中。
他们像滑鱼一样溜走了。
百里玄搭弓与逃走的主谋一船一筏对峙时,陈振发动了事先埋在船中的机关。
随着百里玄一箭出弓带起来的风声擦响,整艘船上的炸药一齐爆发,焰火冲天,染红了天际一片靛蓝。
陈振带着令玉跳下逃生筏时,百里玄恰好紧随二人之后,伸出一只手奋力一抓,也只抓得陈振几缕不小心垂落的青丝从虎口轻轻掠过。
陈振带着令玉落定,溅起雪白浪花数丈。
浪花回落间,陈振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就见百里玄伏在船舷边,目光朝向他们,眼中却没有翻涌仇恨,而依旧是他看不懂的东西,和那晚一起夜观星象、指明大周方位的神情一样。
陈振的眼神太过锋利。
也看见了百里玄眼尾一滴微乎其微的清泪,在数丈浪花中闪出一道细碎的光。
所以他面对着百里玄,伸出了手。
和我一起走。
和我一起回大周。
明知天方夜谭,仍然随心而动。
至少在那一刻,他真的在想着,如果能带着百里玄逃脱苦海就好了。
很快,火舌舔至百里玄周边,木制甲板轰然塌陷,百里玄的身影只消一瞬,就消失在晃晃悠悠看不真切的明黄之中。
那只伸出的手,也没有任何回应。
飘到陈振指尖与他肌肤相亲的,只有火药燃烧出来的缕缕黑烟。
那是他和百里玄的最后一面。
回了大周之后的进程都算顺利,他没有亲手杀过大周的将士,陈期又已被陛下斩杀,他很快融入西南角州营。陈洛惊讶于他的成熟,没多久,他就被陈洛带上了战场。
疆场刀剑不长眼,他次次拼命,想到的却不是战功。
他总是想起百里玄的眉眼。
百里玄很少笑,几乎从未笑过,重重心事压在眼角眉梢,沉甸甸的。
他想快些把这个人忘掉,不论用什么手段,不管用多少力气。
只是时间太漫长了,白驹过隙仿佛过了一道深渊鸿沟,他睁眼闭眼,努力着,就在百里玄的笼罩中蹉跎过了一生。
角州营外二十里黄土处,有一座衣冠冢。
碑上头只草草刻下了“百里玄”三字,至于其人身份如何、生平如何、心性如何,概是一无所知。
偶尔有练功路过的小卒觉得好奇,不免要多问一句:“这是谁呀?”
站在墓碑前祭扫的人已经白发苍苍,眼神却忧郁非常,他的目光极具有穿透力,一看便看穿了几十年的光阴,最后落成了轻飘飘的六个字:“救命恩人罢了。”
救命恩人罢了。
为什么要为救命恩人立碑,为什么年年祭扫。
又是一年新春,千门万户挂起桃符,爆竹声声混杂着稚儿唇齿间漏出的笑意,旧月落去,新日冉升。
老人垂眼。
也许只是因为,一直无法忘记初见时那把油纸伞,那道沿着伞骨蜿蜒而下的雨珠吧。
雨珠落在地面,散成碎光点点。
这碎光好生厉害,既迷了百里玄的目,也晃了陈振的眼。
还乱了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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