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午后闷而燥热。
俞城一中的各个教室早已安装了空调,但经费紧张,不到七月最热时候不给开。故而现在只有头顶风扇在吱呀转动,带来杯水车薪的一点徐风。
拼不过热浪。
纪箴趴在桌子上,睡得并不安稳。
稍微一阵骚动,伴随着时不时不知道什么东西坠落在地的震耳声音,他睁开了眼。
还没适应骤然的明亮,眼前模糊一片,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教室上方的钟表。
一点五十。
距离两点上课还剩下不到十分钟,任课老师已经在讲台前调试电脑课件了。
但纪箴仍然困倦,他犹豫了一会儿,为防止等会儿上课睡着,决定趁这点时间里去厕所处洗把脸醒醒神。
他所在十五班距离厕所并不远,出门左转,跨过一个十六班就到了。
自从得知冷水扑脸这个方法后,纪箴几乎每天都会在中午往返教室与厕所,按理来说这条路线以及路上风景应该都已经熟悉得很。
但纪箴抬头看了一眼苍穹云起,莫名其妙觉得有点恍惚。
他看着有点眩晕。
不知道是不是太困的原因,今天中午他和同桌钟如聊天有点多,午休睡得晚了。
他便没多在意,摇了摇头,接着往前走。
然后两眼一黑。
他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的想法是,不该没事找事摇头的。
以及……下节地理课。
尊贵的地理课,他上不了了。
-
感觉到水滴落在脸上,纪箴动了动,而后睁开眼。
入目是远处一座高大耸立的山,峰顶云雾笼罩着,叫人看不清楚,而近处一株玉兰开得正盛,雪白花蕊散着透人心脾的香气。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锦衣华服,丝丝金线入扣,广袖宽袍,随风猎猎,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全身,但不难猜出,端的是一派玉树临风的气质。
“这是哪儿啊……”纪箴疑惑道。
他试着在周围走动些许,就见从窗外看过去,飞檐画廊,小桥流水潺潺,一番古意,让他顷刻间想到了那些旅游时见过的山水园林。
可他上一秒不是还在走廊吗,怎么现在就在这儿宫墙画柳里待着了……
难道是梦?
忽听后方传来些许动静,纪箴正欲转过身,还不待看清来人模样,就感觉到面前阴影兜住了自己——一个衣着同样华贵,走路甚至没有声音的人从他后方抱住了他。
那人一套动作下来是行云流水,看起来平日里常有这样的接触,已经习惯。
纪箴却从没与人这样近过,登时整个人身躯都僵住了。
而且自己后背挺靠着的胸脯虽略有起伏,却远远不像女人模样,且这人身量高大,比自己的身形要大上一圈,是一个实打实的男人。
自己怎么会与男人这样相处?
不合常理。
纪箴更确定是梦了。
随后,也许是察觉到了纪箴的窘状,那人奇怪地“嗯”了一声,低下头来看他:“怎么了?”
同时抱着的手也松了些许。
纪箴趁势转身。
眼前人青丝间夹杂了一点白发,像是操劳过度,面貌却年轻,尤其是眉目间凌厉非常。此刻望着他,眼中含情脉脉,伴着唇角一点笑意,尽显温柔之态,简直像春风化雨,要把怀中的人就这样化成一滩水。
纪箴在这样的眼神里不禁有些腿软。
但……这张脸似乎有点熟悉?
纪箴思考他是谁。
还没等他思考出一个所以然来,抱着他的人忽然道:“玉兰这些日子正值花期,既是你我当年亲手栽下,我带你去瞧一瞧,好不好?”
“箴儿?”
纪箴被他话里的柔情蜜意吓得一震。
尤其是他的名字和这人嘴里的昵称奇异般地重合了。
他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正在人家的怀里,一动不动甚是乖巧,一点反抗都没有,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任人蹂躏。
迟来的羞耻心作祟,他咬牙:“你……”
然而他还没说出话来,就见眼前人倾身覆了下来,他感觉到眼前瞬时被一片黑暗笼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在做什么,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一阵他活了十八年,从来没体验过的感觉。
纪箴着实愣了片刻,以至于忘了作出反应。
直到面前人的舌尖已经轻车熟路地撬开他的牙关,去勾住他畏畏缩缩藏在里处的舌尖时,纪箴宕机的大脑才骤然恢复运转,从耳尖霎时间一路红到脖颈,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一把把面前的人退开——
这是什么!!!
-
“纪箴?”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纪箴突然睁开眼睛坐起,不住地喘息,把守在床边的钟如吓了一跳:“……你醒啦?”
他看向自己的同桌,梦里带来的心悸逐步褪去,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同样守在他床边的夏凌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睡了一个下午,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纪箴听见他的话,这才转头看看,发觉自己正身处校医务室的房间里,应该是晕倒之后被路过的同学或老师送来了这儿。
夏凌和钟如排排坐在他床边。
他摇摇头:“没有,你们吓坏了吧?”
夏凌没说话,旁边的钟如瞅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开口接道:“是啊,你倒下得太突然,地理老师也被吓得不轻。不过校医说你是低血糖,给你喂了些糖水,就把你安置在这里说等你醒过来就没事了。”
顿了顿又问:“但是你现在耳朵很红欸,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去把医生叫过来?”
纪箴所有的动作和思维顿时卡住了,想起自己梦里的内容,最终尴尬地摆了摆手:“不用不用……”
夏凌是纪箴的发小,曾经与纪箴同级,但纪箴休学一年,夏凌顺升上去,与纪箴的年级就错开了。
而钟如是纪箴现在的同桌,两人都与纪箴相熟,因纪箴的关系对对方都有所耳闻,却彼此之间不大了解,待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纪箴摸摸鼻子。
难为他俩了。
“不过,”纪箴面带遗憾,“居然是低血糖……我还以为是中暑了,这样学校没准还可以因为学生中暑这事提前开开空调。”
钟如笑了:“一中嘛,雷打不动的铁规矩。只能等七月了,不过也快了。”
如今已经六月末,确实快到七月了。
“你身体好了吗,好了就走吧,”钟如说,“马上要晚自习了,还有十几分钟。”
纪箴依言起身,见旁边夏凌慢悠悠的动作,开口道:“你……”
他想说“你不着急吗”,顿了顿才想起来,他如今高二下学期末,夏凌比他高了一级,前不久已经高考毕业了。
尊贵的毕业生,还急什么晚自习啊。
夏凌见他反应过来的眼神,笑了一下。
纪箴忽然觉出不对:“你怎么在这儿?”
俞城一中有很严格的门禁,出入门需要刷脸验证,保安定时开关侧门,又没开放往届校友进出校门的权限,已经毕业将近一个月的夏凌出现在这里,实在不合常理。
见他终于发现不对,夏凌解释道:“以前的班主任有点事情找我,我处理完就看见你被抬走,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做,就过来陪床了。”
纪箴“哦”了一声,又问:“今天24日了?”
“你学傻了吗?”夏凌回问道。
“啧,”纪箴撞了撞夏凌的肩膀,“这不是因为,23日放榜吗。”
每年6月23日,他们所在地区高考出成绩。
闻言,一直在旁边的钟如动作慢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到说话的两人身上。
纪箴和夏凌话赶话,也没有注意到钟如的眼神。
听他说起这个,夏凌平静道:“我的成绩还行,应该能上璞恒大学。”
言语间没有兴奋激动,也没有懊恼痛苦。
听起来成绩在意料之内,没有超常发挥,也没有考试失利。
夏凌其人,情绪稳定到了一种境界。
不过夏凌从来不对没把握的事情下定论,他说应该能上,那就是大大超过了往年分数线与排名,稳稳能过了。
纪箴一笑:“恭喜你啊!”
旁边,钟如垂下眼帘,不发一言。
他们一路走,就到了教学楼下。
夏凌停住了。
“我就送到这里了,”夏凌说,“剩下的你自己走吧。”
纪箴觉得好笑:“你这话说的……你不进来看看,回忆回忆高中吗?”
夏凌摇摇头:“算了,高三忙碌往事不堪回首……你也要高三了吧,学习加油啊。”
纪箴连连点头。
天幕渐渐暗沉下来。
夏凌的身影随着距离的边缘逐渐模糊,他道:“我就先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纪箴朝他挥手。
钟如犹豫了一下,和纪箴一起挥了挥手。
他们转身朝楼里走,片刻后,夏凌忽然又叫了一声:“纪箴。”
纪箴停住。
夏凌问他:“你最近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纪箴心脏重重一跳,一下子想到了方才那个梦境,但又觉得梦境而已,虽然真实感很强烈,但也没必要小题大做,只道:“没有啊。”
夏凌闻言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纪箴就和钟如一步一阶上楼了。
十五班在二楼,他们上两段楼梯就到了,纪箴在廊道边缘低头往下看,夏凌正慢悠悠往校外走。
纪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有点难过,夏凌马上要去往大学,远赴异地,到那时,整个俞城,就没有他的亲人了。
沉默一会儿,纪箴从情绪里挣脱出来,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钟如没跟上,回头看了看。
钟如就站在他身后,望着夏凌离开的背影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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