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班,晚自习。
纪箴回来后问了问周围人下午的课程,发现都是讲了些习题,复习了些过去的学习内容,没什么新的知识点,也就稍微放下心来。
他借来了笔记打算补一补下午缺失的部分,之后再纠错试卷与习题。
“为什么一路之隔的两边植被不一样,”纪箴皱着眉看着试卷,压低声音道,“钟老师,你有什么头绪吗?”
“因为道路两边行政管辖不一样。”钟如的声音也压低了,淡淡飘来。
“为什么黄土高原当地人民戴头巾是为了减少洗头次数?”这是纪箴疑惑的声音。
“黄土高原风沙大,”这是钟如的回答,“不戴容易脏,当地又缺水,懂了吗?”
“懂了懂了……”
“为什么寒暖流交汇的影响我写了饵料丰富和渔业资源还扣了分,”没过多久,纪箴又压了声问道,“还有什么别的要点没写到吗?”
钟如变成没有感情的回答机器:“冷水鱼和热水鱼不适应水温不会游到对方水域中去,由此形成寒暖流交汇的水障——”
他觉得不对,抬起头来:“你没有答案吗?”
纪箴茫然看向他:“有答案?”
钟如:“……”
前排的人受不了他们时不时细碎的声音,转过头来。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
纪箴与钟如默契地俯首点头,对前排同学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并连忙表示自己接下来的时间里会闭上自己的嘴。
前排同学又转回头去。
钟如翻出一张草稿纸,沙沙写了几句话,递给了同桌。
纪箴拆开一看。
「我忘了,今天下午发了答案,你找找你抽屉,我怕被风吹掉给你放进去了。」
纪箴依言低下头一阵胡乱翻找,这阵子练习多卷子也多,厚厚几沓堆叠着,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着,再对着自己的错题纠正。
空气安静下来。
等弄完一整张试卷,纪箴精疲力竭,脱力地靠在椅子靠背上。
正在这时下课铃打响,纪箴嘴巴得到了解放,顺势发出一句来自于心灵的声音:“天杀的玄学地理。”
钟如:“?”
钟如被他害得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纪箴不想再接着仔细订正试卷,他打算休息一会儿,盯着满桌纸页放空,思绪又不由得拉回到那个梦境里。
按理来说,梦中离奇事件,很正常。
可是那个梦境,未免也太真实了一点。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男人低下头来亲他的时候他看清了那人什么样貌,此时此刻,同样样貌的人就在他正后方安然地坐着……
他无声地咽了口唾沫。
他和钟如坐倒数第二排,本来后座是没有人的,不过天降转学生,他后座的位置就有主了。
但来的转学生卢宸并不是广交好友亲切热忱的性格,来了这么久了,纪箴虽然会说上几句话,但却是根本不熟的关系。
结果今天就梦见人家亲自己?
……他也是看过几本相关文学著作的,难道自己表面上不熟,背地里其实是深柜?
……不要啊。
纪箴越想越心惊,满腹疑惑无处言说,于是转头对钟如道:“我今天下午晕过去之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一个古人。”
钟如在计算一道数学题,正到关键地方,下课了也没停下,闻言头也不抬地回复:“怎么,难道是因为你上次考试把汉朝开国皇帝爆改汉武帝,人家高祖气不过找你来了?”
纪箴一噎。
钟如又道:“还是你把焚书坑儒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混合双批,刘彻带上董仲舒来找你要一个说法了?”
纪箴又是一哽。
“你说你,”钟如总结性地感叹,“你可逮着人家汉室薅啊。”
纪箴正要辩驳,却听钟如自己反应了过来:“不对,古诗文默写六句错三句,尽是李白诗,唐人你也没放过。”
纪箴:“……”
纪箴得出结论。
不要打扰一个正在计算数学题、并且正算到兴头上的人。
他一个人安静下来,又想到梦中那个人。
又想到了自己后座上端坐着的人。
这么想着,纪箴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想瞧瞧卢宸在做什么。
答案是意料之中的数学——即将步入高三的班级,几乎半个班的人都在晚自习里忙忙碌碌做数学。
感觉到了一道炽热的目光盯着自己,卢宸的笔尖停住了,等纪箴的眼神往上抬的时候,正好与卢宸看着自己的视线撞上。
纪箴一下子张了张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应该说两句。
恰逢这个时候钟如的数学题算出结果,写到后来情绪激动速度飞快,纸笔间差点冒火星,这会儿直接把笔一摔:“所以AB=4——写死我了!”
纪箴被他这句吓到了,一个激灵地回了头。
反应过来后震怒,正要找他算账,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上课了。
钟如翻找出答案来比对。
纪箴低头一看,那张钟如传过来的草稿纸还有余地。这会儿过去,他的怒气已经消了,思考几秒钟,他拿起笔写下一段话,递给了同桌。
钟如打开。
「你觉得……男生和男生之间会有什么除了朋友之外的情感吗?」
递完之后又有点心虚。
简直是意有所指、欲盖弥彰。
纪箴看着那边的情况,见钟如看到这张纸后,因算数而腾升的火气仿佛顷刻间灭了。
准确来说,钟如似乎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钟如才拿起笔,在纸条上写着回复。
纸条传过来,只有五个字。
「我也不知道。」
纪箴本也没想从他这里得出答案,得到这个结果意料之中,问了这一句又缩回去了。
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梦本就是无厘头的,说明不了什么,纪箴复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桌子,准备再和地理大战三百回合。
不过他眼神自身旁场景扫过,无意间看见钟如桌上的字。
璞恒大学。
有点眼熟。
见他大方展露课桌之上,纪箴低声问道:“这是你的目标大学吗?”
钟如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怔了片刻,也低声应了一句:“嗯。”
璞恒大学,是全国排名前列的名校。
“那还挺有难度的,”纪箴自然道,“你加油。”
见他没有多问其他,钟如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应道:“好。”
说完话,纪箴把注意重新放在自己桌上了。
见他挪开目光,钟如把刚刚做的试卷题目整理了一遍,又调整了下桌面布局,不动声色地拿书盖住了那一行目标大学。
不知不觉中,四节自习课就过去了。
放学铃响起,班上一阵骚动声,纪箴从题海里抬头:“嗯?”
钟如见他做题做蒙了,笑道:“这已经是第四节课,放学了。”
纪箴沉浸式学习,丝毫没意识到时间的变化,只好现在才开始收拾东西。
不多时,班上人差不多走光了。
钟如也要走了,他背起书包,朝纪箴说了一声:“我先走了,明天见。”
“好。”纪箴应道,“明天见。”
等纪箴收拾好东西,教室已然空无一人。
他关了灯和门,跑向校门外的公交,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趁公交即将离开时登上了车。
他家住在俞城老城区,距离一中还蛮远,来回只能坐公交。
不过这一次他来得晚,公交上已经没有空位,他便走到扶手旁,打算站着一路到家,大概二十多分钟,也不算很久。
直到公交开动,他把目光放在了窗外。
公交的速度偏慢,窗外的景色还是原模原样的景色,不是几条模糊横线,霓虹闪烁,夜晚笼罩下的俞城光怪陆离。
纪箴静静看着,思绪不觉飘远。
他是个孤儿。
记得当初刚升上高一,不知道到底是运气太背还是命中注定一劫,一次外出游玩,一声轰鸣巨响,一阵烈火滔滔,一场家破人亡。
他的父亲母亲,俱殒命在那一场车祸里,他因父母的保护死里逃生,休学一年,在医院治疗。
出院的那一天,天朗气清。
而他抬头看见碧蓝苍穹,恍如大梦一场。
他现在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与之还有一笔遗产,是父母早先一直存着准备供他上大学的资金。
父母生前不曾要求过他什么,唯一的愿望,是想他上一个好大学。
他花了很大力气去走出阴影,如今也只有一个执念,来源于父母生前每天的念叨。
好好高考。
上个好大学。
纪箴漫无边际地想着,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车中乘客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最终不见一人,唯余在回溯过去的他。
霓虹渐渐消失,老城区经济较为落后,基础设施也没有那么完善,许多地方都是黑漆漆的。
眼见着快要到站了,纪箴思绪回笼。
他习惯性往周边瞧了几眼。
这一瞧——
就把他给吓死了。
“什么???”纪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转着头四顾,发现还真就整辆车只有他一个人。
他家不在终点站,算是路线中段,按理来说到他下车时车上还会有些人的。
他还没到站呢。
车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咽了咽口水,恐惧直冲心头。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纪箴这么想着,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痛到叫出声来。
不是梦。
不对,今天下午那个梦触感也很真实,触感好像已经说明不了什么了。
“老天爷别搞啊……我害怕……”纪箴颤着声,感觉自己已经腿软了。
他胆子很小,害怕黑,也害怕鬼。
不怪他联想,此情此景,真的非常符合小说里撞鬼了的设定。
纪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又看了眼窗外,发觉窗外的景色也在模糊不清。
活见鬼。
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苦中作乐,他扯了扯嘴角:“……难道是我的精神在长期的高压之下终于出问题,我终于不负众望地疯了……?”
他冷汗涔涔,被恐惧控制的大脑艰难地运转了一下,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景在模糊,人已消失,但车——
这车还在开!
纪箴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短袖衫,他的目光僵硬地移向那个被包围起来的整辆车最独特的座位。
他攥紧了手里的扶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本来左摇右晃的公交已经变得四平八稳,哪怕他现在放开这个扶手,也不会被车身带着晃悠。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松开了扶手。
然后朝前走去。
他原来站在靠近后门的位置,距离司机之间还有好几步。
这几步,纪箴的腿仿佛灌了铅,重如千钧。
又仿佛踩在云上,腿软得没有支撑点,堪堪才站稳。
他亦步亦趋挪到司机位置旁,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边探头边小小声道:“师傅……”
出乎他的意料,司机位上还坐着一个人。
但……说句实话,如果能够选择,纪箴更情愿这个位置空着。
因为那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量骨肉从皮肤裂痕里翻出,淌着血水,一滴一滴,滴落在车内地板上。
再仔细看他皮肤裂痕,黑黢黢的,似乎被火灼烧过。
再往下,十指断的断,折的折——竟是在隔空操纵方向盘!
听到纪箴叫他,他那仿佛被碾过的摇摇欲坠的脖子缓缓扭动,带着骨裂错位的咔咔声,将一张可怖的脸转了过来——
朝着纪箴龇着牙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