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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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五年。

司徒箴放下书,不太确定地问:“太妃召见我?”

自宫里出来的侍女答:“是。”

司徒箴不解。

在大周的律法里,妃位及以上的帝眷可以在宫里召见母家族人,尤其现在的大周没有太后,太妃就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只是他与太妃虽然同姓司徒,但其实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太妃是司徒嫡女,父亲是司徒家主,母亲是长乐郡主。而他父亲原为司徒世子的伴读,因与世子感情深厚,并入司徒家改姓司徒。母亲是商户之女,虽是富商大贾,却并没有任何官职和权势。

从出身、地位来说,他和太妃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那为什么太妃突然想见自己呢?

侍女领着司徒箴,却并没有走正门。他们从宫侧门入,走了一些罕有人迹的小道,到了太清宫。

太妃正等在宫里,司徒箴见了她便低下头行礼。太妃皱了皱眉,但也仅仅是一瞬,随即把他唤至身前,慈眉善目地问道:“箴儿如今十三岁了?”

司徒箴摇摇头:“娘娘,侄儿十四岁了。”

太妃是司徒家的嫡女,司徒家低一辈的族人在她面前都得自称侄儿。她闻言笑了笑:“是哀家记性不好,十四岁了,怎么一股书卷气?箴儿可曾习武?”

司徒箴又摇摇头:“父亲说文人治国,武人安-邦,武人式微,文人才有出路。”

太妃面上表情渐渐褪去,愣怔着低念了两遍“武人式微”,才重新挂上笑容:“如今右丞之位空虚无人,本朝武将连年在外,连核心实权都触碰不到,武人式微……可笑的武人式微,这明明就是文丞府的有意欺压。正是武人式微,才要重振右丞,箴儿,听哀家的话,文人只能任人摆布,唯有重振右丞,方有出路。”

司徒箴怔怔听着、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太妃唤侍女将平罗王带来,又转头问司徒箴:“箴儿可去过京城之外的远郊?”

司徒箴点头:“去年母亲带侄儿去过。”

太妃又说:“如今正是三月,哀家听闻远郊开了一些早春的花。这宫中烦闷,銮儿一直想去看看远郊景色。可惜哀家离不得宫门,箴儿替哀家带銮儿去赏一赏花,可好?”

带平罗王出宫?

司徒箴隐约猜到了什么,手心开始冒汗。侍女带着平罗王走了进来。十岁的平罗王恭恭敬敬地向母妃行礼,又转过头来问候司徒箴:“表兄安健。”

司徒箴回了一句问候。

侍女来报:“车骑与随行侍卫皆已备好,即刻便可启程。”

太妃将一个精致的钱袋塞进司徒箴手中:“眼下风雨将至,箴儿若是遇到了,不必回程,选一处避雨的地方,莫要淋湿了。若是遇到了危险就打开这个钱袋,里面有我的几封亲笔书信。”

外面正是晴空万里,无风无云。

司徒箴意识到了什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临行前突然又问:“我父母……”

太妃目送他们离开:“哀家会安置好。”

一行人从侧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路上,司徒箴在马车里用手指撩开一条缝,见那侍卫们腰间别着一个银牌,他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悚然一惊——

那竟是先帝遗留的皇家精卫银牌!

司徒箴攥着钱袋的手紧了紧。

明月高悬。

彼时他们已经出了京城。

而现在的宫中正乱作一团:平郡王陆宸熙和平楚王陆宸钦同时起兵逼宫,兵马将衷裕殿围得水泄不通。正要得手之时,两方人马却突然起了冲突,僵持在了衷裕殿外。外戚李氏的人马也以护驾之名闯入了皇宫,宁德帝还摇摇欲坠地挂在龙椅上,听说被吓哭了。

衷裕殿的局面暂时动不了,陆宸熙带了一小队人去了太清宫。

他将太清宫门粗暴地踢开,对着太妃毫无礼数地叫道:“陆宸銮呢?!”

太妃不语。

陆宸熙便支使底下人搜宫,他冷冷看着太妃:“母妃,以为我不知道您私下里在教陆宸銮什么吗?四书五经?君子六艺?那小屁孩才八岁,你就开始教他治国之方、任人之道了?我才是长子,我才代表了司徒家的利益,您应该扶持我,您凭什么会觉得他能赢过我?!”

话到最后,他情绪激动,音调高昂,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但太妃却没有被这样的威势吓倒。

她仍静静坐着。

底下的人将太清宫以及方圆十里能涉及到的区域都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太妃这才笑了起来:“这皇位,你,陆宸钦,还有宁德皇帝,你们都坐不得,知道为什么吗?”

陆宸熙:“拿下她!”

来了的随从一拥而上,却不料天降数十个蒙面侍卫,一通金枪银刃碰撞的声音过后,蒙面侍卫在太妃周围围成一圈,面朝陆宸熙,是明显的保护姿态。

太妃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因为这江山,它不姓司徒、不姓李、不姓齐,它只姓陆。”

陆宸熙认出了蒙面侍卫的腰牌:“先帝遗卫。母妃,您可真是让我惊讶。”

“那就请您看好了,这江山到底收在谁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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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倏然停住。

还没等司徒箴开口询问,外面的侍卫便开口道:“有追兵来了,我们可能需要弃车走水路,还请王爷公子下车。”

司徒箴愣怔片刻,就被陆宸銮一把抓下了车,还差点被车前横木绊倒。他们在侍卫的护送下登上早已备好的木舟,独舟载着他们和侍卫在江面起伏,从风打窗棱的声音可以听出,船行驶得很快。

司徒箴打开钱袋,里面是一些金银,还夹了两张宣纸。

第一张是:遇事莫寻司徒家。

第二张是:赴往江南寻旧臣。

陆宸銮坐在旁边,也看见了这两张宣纸。司徒箴放下纸抬头:“如今我与王爷也是患难与共,王爷可否告知事情巨细?否则这两张信条,我看不懂。”

他其实是有点怨气的,只不过发作不得。

试问谁读书读得好好的,突然被拉来逃命,内心能波澜不惊?

况且他和太妃陆宸銮一脉也不熟啊!不就是逢年过节问个好送个礼的交情么?!怎么就成了现在一起亡命天涯的生死之交了呢???

陆宸銮目中古井无波,丝毫没有被他语中的不满扰乱思绪:“母妃半月前得到的消息,大哥和二哥要在今日策划兵变,你就算留在司徒家也不会安全,反而是现在的情况更好点。”

兵变???

司徒箴沉默了。

这比他还小四岁的小王爷,说起兵变来居然风轻云淡、面不改色。

不过说意外是意外,说不意外倒也是真的——毕竟天家不合,宁德帝迟早要被扯下皇位这种事,朝中谁人不知。三方势力必有一战。

半晌,司徒箴问:“为什么是我?”

陆宸銮毫不掩饰地答:“因为你母亲,江南一带富商巨贾之女,如果此行出了岔子,我们不至于饿死街头。”

司徒箴:“……”

司徒箴:“所以我们现在是按她信上说的赶往江南找明成旧臣?”

陆宸銮:“对。”

船身突然一阵巨晃,司徒箴被吓了一跳,而陆宸銮第一反应:“追兵来了?!”

船舱外的侍卫回复说:“不是,是水匪!”

司徒箴心里“咯噔”一下:“江南怎么会有水匪?”

两个人一把冲出船舱,几艘匪船已经把他们的船包围了,其中一名侍卫面有菜色:“罗盘出了问题,我们走错路了。”

原定的目的地是江南,如今大概是走到西南一边去了。

司徒箴面对着陌生的水道,成群的水匪和锃亮的匪刀,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词。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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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宸熙奈何不了太妃,咬牙片刻,转身出了太清宫,直奔平郡王府。

平郡王府内,司徒家主正等在正殿,听闻了太清宫之变后勃然大怒:“这个孽障,怕是早已经忘了她还姓司徒!”

经过这么一段路程,陆宸熙倒是已经平静下来了,陆宸銮逃走了又怎么样?等他实实在在握着皇权了,陆宸銮还能卷土重来不成?怕是只能偏安一隅,连面都不敢露。

“眼下怎么破衷裕殿之困才是最要紧的,既然我们不能先出手成为蝉,那就试着挑起他们的争斗做一只黄雀?”陆宸熙试探着说。

他的背后是司徒世家势力,他的行事决策,还要问过司徒家主的意见。

不过司徒家主没有反驳他,而是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正要吩咐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外戚李氏的兵马冲我们打过来了!”

陆宸熙:“……”

司徒家主:“……”

被人捷足先登了。

外戚李氏当然也没那么蠢,司徒家被迫应战,战到一半才发现,这支队伍的人数看起来略大,可绝大多数都像是刚入伍的新兵,连刀都握不熟,装备近乎残陋,就是个鱼饵。

而那边的平楚王自以为计谋得逞,举兵攻入衷裕殿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遇到了杀出来的李氏精兵,三方同时开打,谁也没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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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战火纷乱,太清宫内却因为先帝遗卫的把守有着短暂的安宁。

太妃坐在床榻上听着外面的厮杀声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侍女挽帘走了进来:“太妃娘娘,这宫里乱,还是先去逅露山庄避祸为上策。”

太妃神色忧郁,良久不出声,约摸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点了点头。

逅露山庄离太清宫不远,明成帝所建,建于山地、易守难攻,比这风雨飘摇的太清宫要安全上许多。

趁着三方混战,太清宫一行人绕过衷裕殿,从宫侧悄悄离开。太妃透过车窗望向那轮略显暗沉的明月,心思不定。

她自小养在司徒太-祖身边,那时还是明成帝的父皇在位,她的祖父是整个大周最负盛名的右丞将军,一辈子忠心耿耿,用满身鲜血与长-枪短刃毕生绝学护着这陆姓的江山。

“这江山姓陆,凡司徒中人,不得有非臣之心。”

这是她祖父给她和司徒家族始终贯彻不渝的信念、是司徒家祖训第一条。

司徒家的人都忘了,但是她不能忘,因为她手里还有一份不能说的秘密,代表着先帝对她百分之百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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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乱还没有波及到江南地带,江南还是一片融洽和谐的氛围。程府老家主七十寿辰将近,府内上下正在张灯结彩庆祝寿辰,府门边的街道上也有下人正在施粥作贺。

“咚!咚!咚!”

程府后门突然响起了三声门响,急促又沉重,三声过后便没了动静。

正在洒扫院子的女佣疑惑地看向朱红的木门,犹豫片刻,就提着扫帚去开了门。门甫一打开,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就顺着后门运动的轨迹跌到地上,殷殷鲜血染红了十里长街。

扫帚落地,女佣面露惊恐之色,忍不住大叫:“啊——”

府内的其他佣人见状,赶忙上山来把两个人拖进院内,试了试鼻息,还没死。

为首的女佣指责道:“老爷子的寿辰你瞎叫什么?惊动前面的人打坏今天这喜庆的氛围么!”

寿辰当天府里就来了两个看样子半只脚踏进地府的人,这可不吉利。

扫地女佣哆哆嗦嗦地认了错,看着血污脏污糊了一脸的两个人,不确定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两个人,尤其是左边的那个,有点眼熟?”

其他佣人闻言仔细打量了两人,纷纷附议,为首的女佣拿来了一盆水一把泼在两人脸上,脏污冲掉了大半,原本的样貌便显露了出来。

众佣人们不约而同叫了起来:“小少爷?!”

“真是小少爷!前年回家探亲的时候还好好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快去禀报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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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箴仿佛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

他们走错了路,遇见了水匪,先帝遗卫们拼死相护,纵然皇家功夫远胜于乡间农夫,也抵不过人多势众,等到把水匪都杀光了之后,自己人也折损大半,船也破了无法再航行。

仅剩的几个遗卫带着他们上了一个水匪的尚且完好的船渡到了最近的岸边,却因为匪船标识被抓到了官府。要是寻常官府还好说,平罗王身份牌一亮,立马放人,没准还能得到一顿不错的接风洗尘,只是这个官府——好巧不巧,李氏的人。

遗卫们在助他们逃狱时全军覆没,陆宸銮也重伤时昏时醒,伤势稍微轻些的司徒箴背着他一路上一边避开官府耳目,一边又不得不抛头露面给陆宸銮买些吊命的药,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就这样靠着太妃给的金银钱财,奇迹般地从西南伤痕累累的赶到了江南,其中艰辛根本不知该如何形容。

所以司徒箴枕着轻纱罗帐醒来的时候还有种恍惚的错觉,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假的,自己还是程府的大少爷,司徒家的小透明,正一大早起来准备去诵读诗书。

程老家主守在床边,满是心疼的看着司徒箴苍白的脸,问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家主儿子一堆,却只有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女,从来都是宠着疼着,一点磕着碰着都不能有,嫁的郎君也是精挑细选了好几轮才最终敲定的、合女儿心意的男人,怎料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外孙会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地倒在自家门口。

程家请了最好的大夫精心调养,过了三日司徒箴便能独自行走不用搀扶了。

司徒箴醒后不久,陆宸銮也悠悠转醒。等到二人身体大好后,司徒箴陆宸銮便辞别了程老家主转而去寻太妃所说的旧臣。

所幸太妃曾对陆宸銮说过明成旧臣的大概方位,陆宸銮记性不差加之江南地带没有太多祸乱,找起来不难。

半月后,他们寻到了钱大人的草堂。钱大人似乎也等了很久,看到太妃的亲笔书信后将他们引入草堂长住。

钱大人文武双全,所以陆宸銮司徒箴入住草堂后也没闲着。

草堂清寂,除了他们三个人便没有多余的仆佣,两个少年便时常帮着钱老做一些柴米油盐的琐事,早间读书,傍晚习武,像是乱世之外的静谧桃源。

世外桃源,一待就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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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六年初,经历了一年的动乱,外戚李氏宁德帝、司徒氏平郡王、齐氏文丞府平楚王三方皆是元气大伤。

平郡王在动乱中伤了手脚经脉,全身武功被废,沦为了一个废人;平楚王也坏了眼睛,终日白巾覆眼,成了个瞎王爷。

宁德帝幼年经此大劫,彻底痴傻,屁用没有。群龙无首之际,久退逅露山庄的太妃携先帝遗诏高调回宫,举朝皆惊——

怪不得无依无凭的太妃敢与司徒家决裂,原来是因为先帝留下的护身符!

先帝玉玺印不假,且五个亲王折了两个最有可能称帝的,眼下陆宸銮才是最佳帝位人选,于是朝廷按着先帝的遗志,废宁德帝、另立平罗王陆宸銮为帝,遗诏里先帝连年号都取好了,定康。

钱老应朝廷诏书带着陆宸銮司徒箴回朝,陆宸銮登上皇位,有着非臣之心的三队人马皆被打压,近年内都翻不起什么波浪。

司徒箴弃文从武在外游历三年,三年后也入朝做了一名武将。陆宸銮有意扶持,司徒箴在两年内打了数次胜仗,名声大起。正逢上右丞之位空虚无人,于是就有了后来坊间流传的一段传奇——司徒箴十九岁掌武称丞,一手拉起了早已衰败的将军右丞府。

陆氏差点脱手的江山,终于又攥回陆氏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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