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定康三年末的时候,司徒箴回京任职。

定康四年初的时候,朝廷里多了一位疯子。

这位疯子神志清醒、思维敏捷,不见半点疯影。之所以说他疯,是因为他目无尊长、任性妄为、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不守一点儿规矩。即便是定康帝和太妃,也压不住他的气焰。或者说,定康帝或者太妃在的时候,他的气焰更盛了。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朝廷里不仅有人叫他疯子,还有更多人,背地里叫他一声祖宗。

连皇帝都治不了的人,不是祖宗是什么。

后来有朝臣去找过钱老,想劝这位管一管疯子,结果这位笑眯眯地给自己泡了一壶茶,说道:“司徒箴啊,挺好,真性情。”

神特么真性情。

最后一位有可能管得住疯子的人也没希望了,群臣也就彻底放弃了。

疯就疯吧,能打仗就行。

-

定康四年末的时候,司徒箴坐守西北境的主州参商双州,率十万参商双城兵讨伐屡屡犯我边境的十六外族,把十六外族打得落花流水,往更西北处撤了整整六百多里,就差返回祖地了。

在十六外族卷土重来之前,整个西北境都可以和平安定,不受战乱侵扰。

定康五年初,定康帝一纸诏书,册封司徒箴为右丞兼西北部兵马统帅。

大功臣司徒箴以参商双州为大本营,集合参商双城兵组成了参商城兵营作为右丞手下的直系兵营。

参商双州分别是参州和商州,本为两州,但因距离相近、其繁荣程度不相上下,所以经常被并提,合称为参商双州。参商城兵营总部就坐落在参商两州交界上。全营上下只听右丞一人号令,是年轻的右丞握在手里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兵权。

因为司徒箴那一战,西北境安定了一年多。定康五年八月,定康帝召司徒箴回京述职。

举朝上下都想着,那个疯子要回来了。

-

定康五年,十二月。

朝堂之上。

“恕臣直言,陛下就这么把臣下扣在汴城?边塞尚且不稳,十六外族还围在西疆边上虎视眈眈盯着,陛下倒是好兴致,把臣下扣留至今。臣下已经在汴城待了将近三月了,若还安然留在汴城弃西疆百姓于不顾,便是对不起参商双周八百万人,对不起西疆两千多万百姓!”司徒箴冲着陆宸銮大发脾气。

老臣们阖目,只当听不见谁在瞎叨叨。

众所周知,司徒疯子发起疯来,逮谁咬谁,谁都拦不住。

唯有一些新入仕途的新官们,没有领略过司徒疯子的嘴刀,看不下去右丞如此斥问皇上,又看着右丞年轻,便有一位出来道:“臣以为右丞此话不妥……”

司徒箴:“不妥也憋着,轮不到你说话。”

新官:“……”

老臣们表示习惯了。

三年来,但凡司徒箴回京一趟,总要呛呛那么几十个人,谁还没被呛过呢。

这位新官涨红了脸,却仍不肯放弃,想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陛下体恤右丞大人驻守边塞辛苦,正巧赶上新年将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想留右丞大人在热闹的汴城过一个年,右丞大人也三年没有在汴城就过年了,就不想念故都的年味吗?陛下一片爱臣之心,右丞大人怎么能说陛下坐视不理边塞动荡?右丞大人留在汴城是对不起百姓,难道陛下留右丞大人过年,陛下也对不起西疆百姓吗?!”

他这么说着,胸腔里充斥着莫名的正义感与自豪感。

但是他犯了一个新官们都会犯的错误,就是妄图借定康帝的威压压住右丞相。

右丞相天不怕地不怕,皇帝都敢正面刚,更何况是这种暗戳戳的侧面类型。

只见这位右丞相眉头一皱:“难道不是吗?”

老臣们齐齐叹了一口气。

司徒箴:“无知小儿,汴城热闹,参商两州也不遑多让。”

二十三岁的新官看着年仅十九岁的右丞相:“……”

老臣们摇了摇头,这位可是大家的祖宗呢,十九岁只是表象。

座上的那位脸隐在了阴暗中,看不清神色。殿上沉寂许久,十五岁的定康帝散发出来的威压依然让人窒息,堂上众人额前渗出冷汗。

唯独司徒箴。

这样死寂的沉默维持了不知道多久。

司徒箴:“哑了?”

这句话让新官们眉头一跳,呼吸停滞,差点跪下来说祖宗求你别说话了。

老臣们也不知不觉咽了口唾沫,默默离右丞远了一些,生怕定康帝发起火来殃及无辜。

谁知定康帝却低低笑了一声。

这一笑把臣子们的腿笑软了,连司徒箴也预感不妙。

“右丞说得对,”陆宸銮开口,嗓音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粗冷稳重,“朕也觉得,边塞动荡,而朕身为一国之君,却在汴城繁华中纸迷金醉,贪图享乐,实在有愧于西疆百姓。”

众臣:“???”

“所以朕决定和右丞一起去一趟参商双州,体会民间疾苦。边塞亦是大周沃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的一分一毫,都需朕慎重以待。将士辛苦,百姓艰难,朕亲去慰劳抚恤。”

司徒箴:“……”

动荡个屁,艰难个毛。参商双州去年才和十六外族打完仗,把十六外族打得元气大伤,没个十年八载缓不过来,哪儿来的边塞不稳?

司徒箴又撇撇嘴。哦,从他这来的。

他这么不愿留京,倒不是针对陆宸銮。

左右丞本就分权鼎立,右丞府好不容易拿到了实权,文丞府肯定会想尽办法设绊,右丞将军久留京中,势必会引发左右丞之间的矛盾冲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将军右丞府的力量还不够,不适合与齐氏文丞府这么早撕破脸。

他想早点回西北。

朝堂里新老官臣也是被吓了一跳,跪了一地,齐声喊:“陛下不可!”

“大周王朝不可一日无人坐镇,更何况帝王挂帅亲征需得危急存亡之时。西北境参商双州已经安定了将近一年,陛下万不可因右丞大人一句话违背祖制啊!陛下三思!”齐氏文丞府一位官位不低的文臣痛心疾首道。

司徒箴皱起眉,这是一句试探,试探将军右丞府在皇帝眼中的分量。

光线缓缓往上移,露出陆宸銮的脸。

陆宸銮脸色很冷,蒙上了一层阴霾,语调也很冷:“挂帅亲征?你倒是好会给朕做的事定另一层意思。”

这话一出,那个文臣闭嘴了,腿开始有点让人不易察觉的发抖。

陆宸銮停顿片刻,神情不善,语调更冷了:“我看秦卿对祖制比朕熟悉,不知祖制是秦卿祖上制定的,还是朕陆家祖上制定的。”

司徒箴紧绷的肩线松了一些,陆宸銮险险避开了试探。

秦无时脸色煞白,哆哆嗦嗦道:“臣,臣……”

左丞大人齐恒瞥了一眼秦无时,站出来圆场:“自然是皇家祖上制定。秦大人口不择言,理应受罚。”

陆宸銮脸色稍霁,缓缓说道:“僭越皇家,以下犯上,理应受刑。秦大人年纪大了,受刑怕是才到一半就撒手人寰了。就罚半年俸禄吧。如有下次,自去领刑。”

秦无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谢陛下不刑之恩……”

陆宸銮往下扫了一眼:“还有谁要反对吗?”

鸦雀无声。

除了那句慵懒随意的“我”。

又是熟悉的声音,群臣们倒吸一口冷气。

祖宗哎,这可是真祖宗。敢和定康帝呛话不说,还专往人怒点上凑。

没看见人差点上刑吗?!求将军你嘴下留点情吧,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但显然这位祖宗不打算留情。

“你一个九天皇帝,好端端的来参商这穷乡僻壤做什么?我回参商那是回家,你去哪儿算什么?西北境一日游?你知不知道你这九五之尊去一趟,参商两州款待要用多少银子?”司徒箴火道。

这就是摆明了“招待你太费钱所以请你别来”吧?

群臣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一人斥道:“皇上愿意亲身前往参商两州那是西北境的荣幸,右丞大人怎可有嫌弃之意?!”

抛开君臣尊卑不说,方才不是你自己说的,“汴城热闹,参商两州也不遑多让”吗?

这会儿又是“参商这穷乡僻壤”了?!

将军这是皇帝上言当儿戏啊!

司徒箴却不理会这些,只扫过去一眼刚刚开口的人:“你要虚名还是实钱?”

那人:“……”

另有一人道:“半大小子,一点规矩不懂。”

司徒箴闻言望去,只见那位说他“不懂规矩”的乃是一名史官,眉清目秀,但是面容稚嫩。

司徒箴冲他一挑眉:“这不巧了,朝堂之上越过陛下公然驳斥朝臣,不懂规矩的半大小子。”

那人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瞪视半晌,不说话了。

陆宸銮向来对司徒箴的无礼行径坐视不理,这次也不例外。他没有管司徒箴言语上的问题,而是转头问:“陆卿,皇家私库里现在有多少钱?”

大周分有两个金库,一个是国库,顾名思义,取之国用之国。一个是皇家私库,里面的钱都是皇家在民间私设的商铺经营所得,为皇帝之用,偶尔也用来补贴国库。

国库由户部管理,私库则由皇家钦定的理库司管理。

为了防范商铺仗着皇权强买强卖,除了皇帝和理库司,没人知道皇家私设商铺具体都有哪些,包括商铺自己也不知道。

听陆宸銮发问,现任理库司陆白之答:“回陛下,九千万两黄金。”

陆宸銮:“你尽管招待,花了多少银子写好据条找理库司报销。”

司徒箴看着他没用任何时间思考的处理方式,顿了片刻,迟疑道:“你不会是早就想好了应对我的招式了吧?你专门等我闹这一回?”

群臣如梦初醒。

难怪司徒箴怎么撒泼皇帝都不生气,原来事态发展一直在皇帝预料之中?!

陆宸銮看着突然顿悟的司徒箴,挑眉勾起了嘴角。

司徒箴:“……”

司徒箴看着春风得意的陆宸銮,意识到了自己被耍的事实,气不打一处来,拂袖转身,重重地“哼”了一声,离开了。

未经陛下允许,早朝中途擅自离开朝堂,不合规矩。

群臣看着司徒箴潇洒离开的背影。

可是这位祖宗眼里从来没有过规矩。

司徒箴离开后,陆宸銮笑意渐退,冷意一点点漫了上来,周遭的温度很快地降了下来,仿佛有人离近三尺,就会冰封全身。

十一岁登帝的人,不会是什么好惹的软柿子。

“退朝。”他说。

礼官高声复诵,众臣躬身,拜送这位年轻帝王——

-

有传言说,司徒箴如此嚣张跋扈,定康帝还惯着他,是为了名声。

定康帝年少经难,当时司徒箴陪伴左右,现在定康帝苦尽甘来,若是这时候惩治司徒箴,难保不会被世人扣上“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骂名。而想要不背上这样的骂名,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定康帝都得惯着他。

还有一种说法。

外戚李氏与司徒世家斗得热火朝天,一直没能斗出胜负,僵持着。齐氏文丞府无人牵制,便会一家独大,威胁皇权。所以定康帝任由司徒箴蛮横无理,任由他一手拉起将军右丞府,来与齐氏文丞府制衡。

其实还有一种更为冷僻的坊间传言。

当年汴城大乱,太妃危难间将平罗王托付给司徒箴。太妃答应司徒箴会安置好司徒箴父母,可当司徒箴一年后归京时,司徒言与其妻却已在战乱中丧命。

传言说的便是,司徒夫妇并非死于刀剑之下,而是死于太妃之手。

司徒言闻司徒箴与太妃之变故,当即便给独子留下便条一封。

那便条上就只有三句话。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此时你陪在他身边,陪他建功立业、登顶人极,来日天下太平,昔日生死与共的功臣,便是今日的眼中钉、肉中刺。

望吾儿谨记,今时今日效命于太妃与平罗王,切莫忘了自己安危,万事留一条后路。吾儿从未经历过权谋,今初涉官场,愿吾儿进退有道、明哲保身,乱世能存活,盛世也能安康。

司徒言夫妇对于独子一片爱与祝福,都藏进了这三句警戒里。

殊不知,出于爱意的告诫,落在太妃眼里,便是离间君臣。

站在平罗王的立场,太妃要的是司徒箴全心全意忠肝义胆,而不是早早顾虑自身安危。那封十八字便条最终没能落在司徒箴手里,司徒箴回到汴城,等来的是父母的死讯。

而陆宸銮之所以能容忍右丞大人在朝堂之上的撒泼无赖行径,全是出于心中有愧。

毕竟司徒箴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甚至是当年舍命护着陆宸銮找到明成旧臣。

关乎皇家的传言,九假一真,谁也说不准。

世人只知道司徒箴回京祭拜完父母后,起身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太妃无能”。

自江南归来后,司徒公子一朝性情大变。

三年之后回京任职,凡逢定康帝与太妃,必先呛上一呛,满朝的祖宗法制都压不住他,他目无规矩、以下犯上,全然一副市井地痞的习气,像是一只凶恶的猛兽,一口撕咬开压抑多年的封建礼教。

-

十二月十五,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汴城出发,往西北方向缓缓驰去。

车外寒风冷冽,车内正吵得热火朝天。

准确来说,是司徒箴一个人在吵。

司徒箴一拍桌:“所以叫你别来!你看看,皇帝出征,马车、护卫、侍从,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行李随行,这速度,等到了西北估计就刚好明年年末了,你这是想带着我们赶明年的除夕吗?”

他和陆宸銮待在队伍中最精致奢华的马车里,此刻正在炸毛。

这列队伍是真的长,一望无际。

还很臃肿,若不是西北境已经安定了将近一年,这样的队伍走在路上,铁定是要遭土匪或者山匪劫的。

陆宸銮不紧不慢地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这个臃肿的队伍。

司徒箴越说越气,气到不能自已,便起身要下马车:“我出去透口气。”

陆宸銮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寒冬腊月的,外面风大,还在飘雪。你待在车里,好歹有暖炉,别冻坏了。”

司徒箴没好气地回道:“沙场上走过来的将军,没那么娇气。”

这般说着,人却还是转了回来,可见只是嘴硬。

陆宸銮嘴角噙着笑。

司徒箴索性不看他,从马车里随便抽了一本话本来看。

车里确实很暖,窗户和门都被厚厚的狐裘盖着,只留出了一角透气,风一点都吹不进来,四壁围了绒布,底下还盖着足足三层的毛毯。

更何况还有个暖炉烧着。

太暖和的结果就是,司徒箴看着看着话本就睡着了。

陆宸銮眼见着他的头渐渐地低了下去,低到和书本完全地贴在了一起。少年天子也不叫醒他,而是把他轻轻抱起、再放在车塌上,又给他严丝合缝地盖了一层绒被。

虽然才十五,但陆宸銮长得很快,身量已经比司徒箴高了,宽大肩膀一挡,能将司徒箴的身形挡个大半。

力气也大,抱着司徒箴的手青筋裸-露,看着动作稳稳当当、莫名缱绻。

司徒箴睡得其实并不安稳,他梦见了五年前的旧事。

时间一下子被拉回了五年前,那时也是漫天飘雪,他得知了父母的死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办法做到和太妃和平相处,陆宸銮从中调和了几次,他就慢慢地连陆宸銮都排斥了。

外公远在江南,他在京中就只有父母这一个依靠了。

他临走时明明特意提醒过太妃,照顾他父母。他父母也被接进了逅露山庄、待在太妃身边。

怎么就这么逝世了呢……

那个时候坊间都传言是太妃杀了他的父母。他不信没有证据的胡言乱语,但不代表那些传言没在他心里留下点什么痕迹。

那天他坐在酒楼里,台上歌女唱着的小调,他记得幼时他母亲也给他唱过。

如今天人永隔,再听这一曲小调,也只能听从别人的口中流露出的风韵了。

他敛眸,斟了一杯酒,灌入喉中。

珠帘忽然被人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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