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司徒箴随着钱老和陆宸銮回京,太妃亲自率队在汴城门口迎接新帝归来,大周风云四起。
司徒箴坐在酒馆包间,酒楼中央歌女正在唱着软软糯糯的家乡小调,来自江南的声音,空灵又干净。
半晌,珠帘被人掀开,一位光风霁月的贵家公子一身月白走进包间,坐在了司徒箴对面,明明洋溢着纨绔之气,却无半点酒肉之味。司徒箴不解地看着来人从容的姿态,问:“司徒世子来找臣下何事?”
来人正是司徒世子司徒荀。
司徒荀笑道:“来找你喝酒。”
司徒荀和司徒言关系极好,从小一起读书,而且司徒言能入司徒族谱,最大的助力便是司徒荀。
不过虽然有此层关系在,可今时不同往日,司徒箴也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小儿,他是太妃与新帝阵营中的一员,太妃为了陆氏皇权连亲父都断绝了关系,更何况他和司徒荀这点不远不近的交情。
所以司徒箴见他也并不欣喜,只不出意外地冷静猜道:“是为了家父?”
司徒荀没说话,只从袖中抽出一纸书信,递给了司徒箴。
司徒箴接过信封,脸色微变。
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端端正正四个大字“吾儿亲启”。
司徒箴打开信封,里面的便条便滑落出来。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敌国破,谋臣亡。”
与坊间传言不谋而合。
早在三年前,司徒言程虔落葬的那一天,就有传言说是太妃动的手。
这种传言不知道传了多久,后来因司徒箴的无动于衷而告终。
你看人家苦主本人都和太妃陆宸銮相处融洽,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因为流言而产生什么隔阂。针对的人都无甚反应,流言也就不攻自破。
除了他们三个当事人,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内部其实已经有了严重的争吵,一堵森森的墙,立在了他们中间。
司徒箴将便条塞回信封里,又恭恭敬敬把信封放回司徒荀面前:“世子与家父从小便一起读书,相伴数年,恕臣下眼拙,无法辨认出这封书信是出自家父之手,还是世子之手。”
翻译成人话就是:谁知道这是真迹还是你仿造的,你们从小一起读书,模仿字迹也不是不行。
言外之意就是:没准谣言都是你放出的。
司徒荀也不慌,他慢条斯理道:“这封书信内纸有芷兰暗纹,透光可见,这是当年明成帝亲自赐给太妃的,全天下只太清宫独有,鄙人还没那么大的能耐,能仿造出太清宫独有的兰纸。”他顿了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没有喝,而是接着道,“传言是我放出的,但那不是谣言。此信是阿言生前,亲手托付于我的。”
他用的词是“托付”。
司徒箴听到这里,已经不怀疑真假了。
太妃一行人为了避祸,举宫搬去了逅露山庄,这种皇帝御赐之物,一定也带了不少过去。
司徒言夫妇出事之前被接进了逅露山庄,能用上这种纸,并不奇怪。
引人深思的是,放着那么多宣纸不用,为什么司徒言偏偏要用这种兰纸?兰纸珍贵着,又是皇帝亲赐,要从太妃手里拿到这种纸虽说不会特别困难,但也不会非常容易。还不如直接用宣纸来得方便。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故意的。
目的也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防止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给真迹做一个独一无二的标记,才能让自己的独子认出这封亲笔信并收下。
他本意是托付给世子,让世子转交,但是看现在这架势,世子怕是不会轻易把信封交给他。就算他刚才接过了,也走不出酒楼。
司徒箴手指微蜷:“你想要什么?”
司徒荀眼中现出仇恨:“你我联手,扳倒太妃,为阿言和阿嫂报仇!”
听得此言,司徒箴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浮动,他垂下眼,指腹摩挲着酒杯,道:“然后让陛下倒台,平郡王那个废物登上皇位么?”
司徒荀嗤笑一声,显然对平郡王看不上眼,但又恨极了太妃与新帝、碍于形势不得不扶持此废物。
他说:“若不是为了新帝,太妃也不会下毒手,阿言阿嫂就不会出事,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他有罪,他该死。”
“司徒箴,你不恨吗?你唯一的亲人,你的父母,都死于这两个人。你当真不恨吗?”
“首先,我还有远在江南的外公,”司徒箴不紧不慢道,“其次,如此说来,太妃是为了拉拢我才下的毒手,世子不妨先把我杀了。”
楼下唱着的小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空气一片沉寂。
司徒荀也愣住。
他要是把司徒箴宰了,只怕司徒言身在九泉之下还能爬上来给他几个重重的大耳刮子。
司徒荀还要再说什么,司徒箴却已站起身准备要离开了:“世子恕罪,司徒箴一臣不效二主。”
说完司徒箴便掀帘离开,留在司徒荀一人在包间里哑口无言。
这场隐秘的密谋,也就如此不了了之。
-
司徒箴与司徒世家同姓,府邸唤作司徒府难免不合适。
于是司徒箴亲自给他的府邸提名“破烟府”。
鼓击春雷,直破烟波远远回。①
便是这样的寓意。
他回了破烟府,在书房里的宣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父亲留给他的短短十八字,笔锋迅疾凌厉,下笔如刻刀入木三分,纸张被风吹到半空,还未干的墨汁顺着纸的纹路流下,布满粗粝的纸面黑白斑驳。
他越写越快,快到看不清手与笔,快到十八字凌乱扭曲,配合着乱流的墨水,模糊了一张又一张纸。
桌上的宣纸很快见底。
手中笔无处可落,于是一双手也僵在半空,动也不动。
司徒箴双目无神地看着空空的书桌,突然广袖一扫——
陆宸銮一进门,就差点撞上飞过来的笔和砚。
司徒箴抬头,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陆宸銮平静和他对视,眼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说:“你知道了。”
司徒箴冷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宸銮站在书房门口,沉默着不说话。
他不答,司徒箴就猜:“在酒楼?”
陆宸銮犹豫一会,开口:“不是……是在一回京的时候。”
他一回京就听闻司徒言夫妇死讯,还没来得及悲恸,就被母亲猝不及防告知了真相。
女人告诉他,要重用司徒箴,用他来探知和控制朝中波云诡谲的形势,用他来制衡反陆势力;但也要提防他,让他永远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如有二心,就要当机立断了结他的命。
皇权的安稳容不得任何隐患,也容不下一丝真情。
女人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凉薄的话。
她眼里只有陆氏,只有江山,只有明成帝的嘱托。
司徒箴冷笑两声,说:“你要杀了我吗?我已经知道了,我还要把你拉下马。”
陆宸銮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四下都看了看,确认了没有旁人。
于是他关上书房门走到司徒箴对面:“你不会。”
司徒箴一挑眉,自嘲道:“你也在酒楼里?”
陆宸銮颔首:“在你们隔间。”
司徒箴呼出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无论是太妃、司徒荀还是陆宸銮,自己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思想的玩物。
还是必须要绝对掌控的玩物。
司徒箴的悲伤、愤恨、种种都在这一刻埋进了最深最深的眼底,他神色平静地走出去,默默收拾着一地狼藉。
陆宸銮看着他,伸出手想一起收拾,却又突然想到这些字背后的深意,最后还是没有出手,只是轻声问:“为什么没有答应他?”
司徒箴的手顿了顿,说:“我不会成为别人的刀。”
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书,司徒箴不能让它成为自己的掣肘,不能让它和父亲的本意背道而驰。
陆宸銮闻言,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筒,递给了司徒箴。
司徒箴打开,里面是张布帛,上面有楷字几行。
他抽出布帛仔细看完,惊讶道:“仵作的验尸报告?!”
陆宸銮点点头:“这个仵作和钱老一样,是明成遗臣,当年母妃做的事他有耳闻,他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会让忠臣寒心,于是亲自验尸,做了这一份报告,避开了母妃送到我手上。”
“钟仵作名望颇高,不会有人质疑你造假。太妃给你父母的起因盖棺定论死于外伤,钟老却查出两人死于内毒,事不对因,必有猫腻。你大可凭借这份报告给你父母翻案彻查,我保证,我不会阻拦你,我还会帮你。”
这一段话反倒让司徒箴摸不着头脑,司徒箴收好竹筒看向他:“她可是你的生身母亲。”
陆宸銮微微笑了,瞳孔里倒映着司徒箴的脸:“和你一样,我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刀。”
在云涌局势之下,在太妃、司徒世家、以及争储夺位等等的历史滚轮之下,两个少年互相交换了一个独属于彼此的秘密。
-
司徒箴是被热醒的。他醒了之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司徒箴:“……”
数九寒天,他还能被出汗热醒,真得拜谢某位姓陆的布置的马车。
司徒箴看着绒被,无语片刻,才发现某位姓陆的不在车里。
他坐了一会便要下床,还没走出车门,陆宸銮便带着一身寒意闯了进来,差点与他撞在一起。
陆宸銮:“我们到平州了,州长在车下等我们。”
司徒箴“哦”了一声。
平州是大周的西北部和西南部的接壤处,偏向东边,隔壁就是大周中土。虽地属西北,但它却更像是一个枢纽,连接三方。
而参商双州则在西北的边上,差不多是大周边缘,直面十六外族的领地。
这都几日了,才走到平州,离参商双州还有段距离呢。
司徒箴有些惆怅。
平州州长江毅等在马车七步外,此刻内心忐忑。
怕的不只有皇帝,还有皇帝身边那位祖宗。
他还记得以前听伯父讲过有关于这位的传言。
据说最开始的最开始,司徒箴第一次在朝堂上发脾气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怎么当回事。其中就包括一个在朝几年的老文臣。老文臣看不过他这般的无赖行径,出言训斥,自以为句句有理,正等着这位乖乖认错的时候——
这位祖宗一挑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开了口,讲出了一段长篇大论。大论不带一句脏话,不带一句人身攻击,非常得理智非常得冷静,他不仅把老文臣的话都一一驳回了,还斯斯文文暗戳戳地问候了老文臣的前世今生。
老文臣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说话。
这位不是个武将吗?!
武将也这么能说会道吗?!
他忘了司徒箴在从武之前做的事是弃文。
他更忘了司徒箴在弃文从武之前,师从钱封系。
钱封系是极少数先帝埋在朝中的臣子之一,其才能,远胜当朝任意一名臣子。
巧合的是,这位老文臣原先是齐氏文丞府里的人,怎料齐恒看不上他,他在齐氏里一直看不到出路,索性背叛了齐氏文丞府转而投了外戚李氏。
虽然此人于齐氏文丞府并没有没什么用,但陡然背叛还是让齐氏文丞府中人不舒服。
齐恒更甚。
所以在老臣还没来得及辩驳回去的时候,齐恒笑了一声。这一笑,齐氏文丞府干脆也不憋了,一个个都笑出了声。老文臣没有台阶可下,脸色难看至极,却已经错失了良机,不再好开口与司徒箴纠缠不休。
于是司徒箴的“美名”,一传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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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箴跟在陆宸銮后面下车。
见陆宸銮出来,江毅问:“陛下,现在如何打算?”
有九天皇帝在,行路大事的主导权自然在陆宸銮的身上,司徒箴也乐得清闲,缩在一边静静听。
陆宸銮:“准备进州府休整吧。”
江毅:“臣听令。”
大部队就停在州府外,随行人马由州府仆从引着去了驿站,陆宸銮和司徒箴跟着江毅进了州府。
明月当空。
司徒箴白天睡过了,今晚并不困,索性出来转转消食,虽然他晚上并没有吃很多。
他遇到了江毅。
来人见他忙躬身作礼,司徒箴点点头,示意他不必拘礼。
这是一处水亭,因为隆冬的缘故,水已经冻成了冰,冰面奇形怪状的纹理,倒成了一种景致。露出冰面的水中花草表面裹着一层霜,等到来年夏天的时候,冰霜消融,又是另一番风情。
在接待他们之前江毅就已经派人打听过京城动向,也知道了司徒箴在朝堂上对陆宸銮的态度,于是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还是说:“大人在马车上睡得安稳,陛下也是体恤将军……”
司徒箴连忙打断:“别,可别,我这一路上听的最多的就是体恤这个词了。”
江毅:“……”
这位确实也是平州惹不起的,规劝一两句点到为止,若真的让人生气了也不好。江毅便也不说话了,静静立在一旁。
少顷,司徒箴突然说:“他倒是不着急赶路,像是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在年前赶到参商城兵营。”
江毅不敢答话。
所以司徒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年年进京述职,每年都在年前赶回西北,怎么就今年他会想和我一起去西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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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是没能在年前赶回西北。他们赶到西北的时候已经正月初七了。
参商城兵营主营。
此刻正是夜幕,除了巡营的人和正值哨岗的人,其他士兵都在主营帐里斗酒。
所以司徒箴来到主营帐的时候,夏侯翎正拍案而起,醉醺醺道:“再满上!我还能喝!”
有清醒的士兵看见了沉着脸的司徒箴,吓得一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夏侯翎看过去:“大年不是过了吗?这时候还行拜年礼啊?”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最先的那个人颤颤巍巍道:“大,大帅……”
原本嘈杂的营帐霎时间一片死寂。
夏侯翎懵懵懂懂地转过身,酒意还没醒,瞧见了司徒箴,便一把扑了过去,千般离绪、万般思念都化在了一声呼喊里:“爹——!”
司徒箴一脚把他踹开:“滚你爹——来人!副帅烂醉如泥,准备一盆冰水给副帅醒醒酒!”
夏侯翎仰倒在地,发出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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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其实过大年的时候营里是可以喝酒设宴以祝来年安康的。毕竟军旅生活辛苦又无聊,总不能一点乐子也没有。但是应司徒将军的规定,喝酒吃肉的日子到初五便结束,夏侯翎到初七还在喝酒,就是违纪了。
违纪的处罚也简单,收拾好散落四地的酒囊和碗碟后,其他人绕着主营帐跑十圈,夏侯翎作为副帅,知法犯法还领头犯法,则被司徒箴“特殊关照”。
司徒箴让夏侯翎待在参商双城夏侯府内练习射箭。射中一百次红心即可。可能对旁人来说,不出几刻钟就可以完成,但这对夏侯翎来说,绝对是要了老命。
夏侯大公子,上通谋略布兵下懂琴棋书画,唯独射箭是他的死穴。
据夏侯大公子本人亲口说,只要是他的手搭上弓,那箭离弦便会不受控制地斗折蛇行、乘风破浪,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令人惊叹的轨迹,只不过……落地点永远不是他自己想要的而已。
司徒箴在汴城的府邸唤作破烟府,西北的府邸也唤作破烟府。司徒言和夏侯淳是结拜兄弟,司徒箴和夏侯翎自然也算是堂兄弟,更何况两人从小打到大,关系铁到不分彼此,所以在参商双州,也没有单独开出夏侯府,司徒箴和夏侯翎同住一府。
虽然破烟府的主人名义上是司徒箴,但夏侯翎也是破烟府的第二个主人,涉及府邸的事情,凡是夏侯翎指令的,司徒箴也从没拦过。司徒箴不在时,整个府邸也都听夏侯翎的。
眼下夏侯翎正在院子里苦哈哈地练箭,司徒箴和陆宸銮坐在屋门前边喝茶边盯着某个不老实的人。
夏侯翎把弓箭一丢:“这弓箭性太野,我驾驭不住。”
司徒箴:“慢慢驾驭。”
见对方没有丝毫动容,夏侯翎只得在阴森森的注视中默默地捡起刚被自己丢弃的弓箭。
一个侍女突然来报:“陛下,大帅,夏侯将军,有一位自称是夏侯将军友人的公子在府外侯着,说想见夏侯将军。”
司徒箴:“他有说他叫什么吗?”
侍女:“回大帅,他说他叫令玉。”
夏侯翎登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我今天约了他见面呢,你快去回话,和他说我马上就来。”
司徒箴却拦住了他:“慢着,我怎么觉得,令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夏侯翎心提到了嗓子眼。
司徒箴问侍女:“你可认得这个名字?”
侍女自然是知无不言:“参商双城中最大的南风馆,最受欢迎的那个兔儿倌,便唤作令玉。”
司徒箴转过头,看见夏侯翎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也许是惭愧吧,低下了头。
“哐当”一声,司徒箴的茶杯失去了力量支撑,摔在了桌上。
①黄裳《减字木兰花·竞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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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北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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