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叶星说:“我的意思是,我大概猜到陈晔藏在哪里了。”
宴离淮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茬,放下了手,略有迟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概是这段时间的确没怎么休息好,又或是这灵光一闪的线索很快便消逝于混乱的思绪中,叶星用手背按了按额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
“刚才禾木袭击那孩子的时候,北漠商队很多人都冲出去阻止了,但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从身后按住禾木,或是钳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的动作……总之,他们都在尽可能地规避被剪刀伤害到的危险。”
“这是人的自保本能。当时禾木身上插着刀,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需要费力就能轻易按住她。”
叶星边帮宴离淮包扎伤口,边理着思绪,低声道:“但有一个人,他并没有拦着禾木,而是选择毫不犹豫地握住剪刀,防止她继续刺扎,伤到孩子。”
她顿了顿,强调道:“他是所有人里面,唯一一个在第一时间去保护婴儿的人。”
宴离淮回忆了一下,完全想不起来关于那人的更多细节。他对北漠商队那群人没什么印象,他们无论是样貌还是举止,都没什么让人值得注意的地方。
宴离淮看了眼掌心,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皮肉外翻的切口在昏光下隐隐泛着鲜艳的红。他说:“被剪刀划伤也不过是小伤而已,或许是那人正义感使然,当时没想那么多。”
叶星用拇指挑开伤药盖子,说:“如果他有孩子的话,那么在看到其他小孩陷入危险时,同情心让他毫无顾忌地救人也无可厚非。但是他……”
叶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索性换了个方式说:“图坤组队肃清狼群那晚,我就是因为救了那个人才受的伤。他当时看到尸狼过来,吓到连剑都扔了,抱着头乱窜。后来我们救下他的时候,这人抖得不像样子,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样一个胆小到极致的人,一定会将自己的安全放到首位。就算是正义感驱使他去救人,他也会像商队其他人那样,选一种不那么危险的法子阻止禾木,或是故意放慢脚步在后面装装样子。他这种人,完全不可能去做会伤害到自己的事。
宴离淮想起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说:“你觉得,这个人被陈晔顶替了身份?”
叶星低头缠着纱布,“也或许是他之前为了遮掩身份,故意装作胆小怕事的样子。只不过今晚自己的孩子突遭危险,本能抢先理智一步做出反应,才会做出与性格极为矛盾的举动。”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都知道,这仅仅只是推测而已。
他们对那个青年并不算了解。也许他并没有他们认为得那么胆小,只不过是被那晚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况,吓得一时崩溃了而已。
叶星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放松些。”宴离淮捏了捏叶星侧颈,“陈晔擅长易容,那个人性格与行为不符,这个思路的确值得我们去调查。但如今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我知道。”叶星叹了口气,侧首望向窗户,“我们需要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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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风沙仍在席卷。
客栈里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那犹如厉鬼哀嚎的风声,一楼仍有不少住客喝酒闲聊打发时间。谈笑声和凛冽的风声仅有一墙之隔,没人意识到这两道声音夹杂在一起其实有多么地怪异。
其中一人正托着酒杯和朋友聊天,余光不经意一扫,似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然咧嘴一笑:“喂——你过来。”
周围闻声投来看戏的目光,身穿深蓝长袍的年轻人站在原地没动。
那人也不生气,故意扬声道:“你们御光派的人大半夜不去睡觉,鬼鬼祟祟地来这里做什么?不会又要做什么缺德事吧?”
那年轻人听着周围人的窃笑挖苦,语气极为平静:“晚上饿,吃点东西。”
那人毫不掩饰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年轻人,喝了半杯酒,戏谑道:“你们御光派这几日可没什么机会干那些偷抢的缺德事了,还有钱吃饭吗?来来来,帮我们倒杯酒,说不定哥儿几个舒坦了,能赏你们御光派一顿饭吃。”
周围人哈哈大笑,那年轻人神色如常:“不必了,我们有钱。”
那人背后是江湖上名声鼎盛的门派,自然瞧不起御光派这种靠旁门歪道起家的痞子帮,当即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叫你倒酒你就赶紧过来,废什么话。”
年轻人恰好站在背光处,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过了半晌后,他才挪动脚步走到桌前,给他们倒酒。
那人看他一副唯唯诺诺模样,心里大感痛快,正要开口再讽刺他两句时,一旁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惨叫声?”
“什么?哪里?”
“好像是外面,你仔细听听。”
“……”他喝了太多酒,如今又是大半夜,感官在疲劳下减弱了不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问题,“这几天沙尘暴刮得凶,风都是这种声音,跟闹鬼了似的,你听岔了吧。”
“应该不会吧……人的惨叫和风声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那人想了想,打算去窗边仔细瞧瞧,结果刚要起身,一杯酒猝不及防泼了他一身。
“你他妈——”
年轻人用帕子去擦他身上的水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般,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波澜,神色却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如果硬要描述的话……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懒得再和他们起任何争执,目光中只剩下对一群将被吞吃入腹的猎物的悲悯。
那人想到这,后颈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心里顿觉晦气,恶骂一声,推开他的手,“滚滚滚,倒个酒都倒不好,真是废物。”
年轻人站在原地没动,而是将目光缓缓移向桌上几盘小菜,过了半晌,才轻声说:“……太少了。”
“你说什么?”
年轻人声音轻而慢,似乎还带些许惋惜:“这是今夜的最后一顿饭了,你们应该多吃一点的。”
那人脑袋没转过来弯,回想了好一会,才发觉这话说得跟诅咒人似的,正要拍桌发作,却被朋友拦下:“算了算了,我们喝我们的,管他们那种小门小派的做什么。”
“以前咱们走江湖的时候还见过御光派的弟子,当时只觉得这群人剑法废物至极,倒没想到人也诡异得很。”
那人喝完一杯酒,才道:“等咱们离开这鬼地方,就把御光派做的这些烂事告诉长老,让长老召开门派大会调查御光派,省着这流氓门派再出去祸害别人。”
这似乎只不过是酒桌上毫不起眼的小插曲。零散的住客又自顾聊起了刚才的话题。没人注意到,他们方才戏弄过的年轻人,并没有坐在任何一张桌边,而是径直走向了大门。
年轻人站在门前,指腹轻轻摩挲着小臂内侧的那道烧伤疤痕。
“……该结束了。”年轻人低声轻喃:“尘沙会埋葬一切,包括御光派的种种过往。”
“今日过后……御光派会再次重出江湖,带着失传百年的心法。”他慢慢侧头,看向远处刚刚捉弄他的那几个人,嘴上神经质地重复着:“御光派一定会重出江湖……一定会。”
他推开了大门。
霎时,狂风如海啸般席卷而至,年轻人踉跄后退数步,那被风掀起的沙砾就像淹没头顶的潮水,压得他险些窒息。
周遭烛灯在瞬间尽数熄灭,他强迫自己在风沙中一点一点仰起头,张开双臂,就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直视眼前那片黑暗。
呼啸的风声犹如野鬼的狂欢,很快便压下了远处那微弱的痛呼声。濒死的窒息感让他无意识长开了嘴,然而沙砾却抢先空气一步涌进他的口腔。
就在他将要坚持不住时,黑暗中隐隐传来奔跑的踏沙声。年轻人在痛苦中找回一丝理智,盯着眼前。
住客听到动静赶来,在看到他这副诡异模样时,不出意料响起一片谩骂嘲讽。紧接着,有人意识到事情不对,想要过来要阻止他。
“喂!你在干什么?想死就自己出去,开门站在这儿做——”
画面在此刻无限放缓。几名住客向年轻人走去,伸直了手臂,想要拉住他。然而下一刻,他们不知看到了什么,脚步猝然一止,想要转身逃跑——然而一切都晚了。
另一边,年轻人仍平静地看着前方,略微收缩的瞳仁里倒映着一张半腐的狼脸,那足有一指长的獠牙上挂着血淋淋的肉沫。它在黑暗中看着眼前朝它张开双臂的人类,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下一刻,另一头野兽冲出沙雾,瞬间吞没了他。
鲜血在风沙中喷溅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犹如一副绮丽惊心的画卷。
住客惊慌四逃,几名跑得慢的住客被狼叼着后腿拖了回去,惊心的惨叫声盖过了呼啸的风沙。
所有人都在往楼上跑,被吵醒的住客不明所以地打开门,迎面撞上一个满脸是血的人。
“——狼群冲进客栈了,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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