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叶星忽觉自己其实问了句废话。
她和宴离淮少说也相处了近十年,完全将这人的手段摸得再清楚不过。
她如今是龙潭镖局的少主,又破天荒地突然离开皇城来到这里,还好巧不巧地进了他的地盘,自然会引起宴离淮生疑。
以宴离淮的处事方式,恐怕早在叶星来到客栈的第一天,就把他们一行人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只不过她现在对宴离淮真没什么兴趣,甚至连他离开南阳王府后,为何在这开设了客栈,身边手下有何来路,都没怎么下功夫调查。
她只想早点想出办法肃清狼群,离开这座客栈,这辈子都不再踏足大漠半步。
如果不是生命被迫捆绑在一起,有些事情难免要一起面对。她甚至连出去吃饭都会像外面住客那样,专挑宴离淮不出门的时候去吃。
只不过叶星忽略了一点。她对宴离淮没兴趣,可不代表宴离淮同样对她不防备。
而与此同时,宴离淮看着叶星一副警惕思忖的模样,似乎他知晓叶星不愿透露的事情,比客栈里有人故意纵毒更值得叶星忌惮。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连方才染上一身血腥的不快都消散了。
叶星本来没指望他能老老实实回答,正要把话题扯回到那住客身上时,却听宴离淮懒洋洋地道:“我自小就和药人打交道,药人身上普遍都带着药毒的特有异香,不难猜。”
叶星下意识问:“我怎么没闻到?”
宴离淮走到盥盆边,慢条斯理地洗着手上血迹,“如果让你整天去记大漠中原上百种药草的特征,时间久了,你自然也会对这些药物的味道极为敏感。”
叶星多看了他一眼。光靠气味就能辨明谁是药人,按他这说法,那皇宫里的御医岂不是早就发现他们的血有问题了吗?
她隐约觉得宴离淮其实在故意耍她,但也懒得再和他拌嘴,只警告道:“别去招惹白小星。”她又补充了句:“也别招惹镖局的其他人。”
宴离淮甩了甩手,随即扯下搭在木架上的白巾,擦着手上的水渍,轻柔的面料滑过他手背上浅淡的疤痕,他笑着道:
“放心,我对他们没兴趣,只要不妨碍到我,我不会动他们。”
“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你的身份。”叶星手肘撑着身侧桌面,换了个能稍微缓解伤口疼痛的姿势,“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住客,是怎么回事?”
“其实你手下没的说错。他们的确是毒发后产生幻觉,相互撕咬大出血而死。”
宴离淮道:“不过,这俩人并非被外面那几头狼咬了,而是有人故意让他们感染狼毒。”
身上没了血腥味,宴离淮心情好了不少,语气也变得和往常一样散漫从容,倒搞得叶星一时没反应过来,“……故意所为?可有依据?”
“他们的毒发时间实在太过蹊跷,所以我派人查了下。发现他们身上除了脖子以外,再无任何咬伤,而其中一人身上只有几道极浅的剑伤。”
也就是说,外面那群豺狼根本没有咬伤他们。那么感染狼毒的唯一已知途径,便是伤口沾上毒液。
叶星皱了皱眉,“这毒无论是来源还是毒性,皆不明确。普通人一旦中毒致幻,必会无差别撕咬别人,大家都被困在这里,就算是有私仇,这人不怕他中毒后事态控制不住,把全客栈里的人都感染吗?”
况且就算有私怨,想要无痕杀人且全身而退的法子多的是,何必选这么一种极端的方式。
到最后闹得人心惶惶,猜测流言四起,岂不是对真凶更不利?
叶星完全不理解:“何必呢?”
宴离淮拿起桌上沾着血的黑色外衫,一把扔进了木娄里,随口道:“这就不清楚了,谁知道会不会是觉得生命无望,开始蓄意报复呢。”
叶星有些头疼地扶额,“这群人真的是……”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稀奇的。”宴离淮往桌沿懒懒一靠,“你猜,这里面最有意思的是什么?”
叶星莫名眼皮一跳,“什么?”
宴离淮道:“那两个住客中,最先发病的那个人,其实是个半药人。”
“半药人?怎么可能还有……”
叶星话音猝然一止,紧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平静冷淡的瞳孔里终于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有些不可置信:“我在南安王府的时候,曾听过有个训练者在深夜重伤了守卫,逃出了炼药场,自此了无音讯的事。”
宴离淮点点头,“当时我们两个还打赌,这人究竟会在第几天被抓到。只可惜,宴知洲的办事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让我失望。”
叶星顿了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说了出来:“不,他并没有成功逃走。他在第十天就被抓回来了,世子殿下还曾召所有训练者去观看那人的刑惩过程。”
她说:“我当时懒得去,故意找理由拖到最后,但也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
宴离淮闻言眉梢一挑:“你怎么不告诉我?怪不得那会儿我问那人的下落时,你总是支支吾吾转移话题,原来是我赌赢了,你想耍赖。”
叶星自动忽视了他的话,“那人现在在哪?我以前见过他几面,应该能确认是不是他。”
宴离淮非常遗憾地说:“那两人把对方的脸啃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生前长什么样。我已经让人埋了。”
叶星按了按太阳穴。
这些年来,想要逃出炼药场的人不计其数,但真的能活着逃出去的只有一个,所以那个住客若真是半药人,那无疑就是他。
可是如果世子根本没抓到那人,为何要弄个假尸体骗他们?难不成是想以儆效尤,不让他们再起逃跑的念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位训练者既然已经成功逃走,又为何会来到这座客栈里?
这世间这么大,四海八荒十六州,那么多能隐姓埋名的地方,为什么偏偏非要去离皇城并不算远的大漠?
又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和他们被困在同一座客栈里?
甚至这间客栈的老板还是早已失踪多年的宴离淮。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思绪如同一团缠绕无解的乱线,似乎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都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叶星借着扶住额头的动作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底异常烦躁的情绪。
“既然想确认那人的身份,只能先找出下毒的人了。”她思忖着说:“若真有人故意纵毒,那提取狼毒的唯一途径,便只有前天晚上那两个感染者了。”
叶星看向宴离淮,“前天晚上,你什么时候派人收敛尸体的?”
“梵尘在第一时间就把他们埋了。”宴离淮说:“当时一楼还有很多人没散,那人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靠近一大摊血迹。唯一能拿到毒血的方法,只有把他们的尸体挖出来。”
“这么麻烦?”叶星蹙了蹙眉。如果那人提取毒血的方法简单点,起码可以确定只是单纯的仇杀。
但如果哪怕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也非要去尸体身上提取毒血的话,那对于只是想报仇这一动机来说,实在是太过牵强了。
甚至让人合理怀疑这人怕不是真想用狼毒感染客栈所有人。
午后的一缕阳光顺着窗棂铺洒进来,将整个屋子镀了层柔亮的金光。然而此时的房间里却无半分暖意,沉重压抑的气氛在空气中无形弥漫发酵。
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宴离淮望着窗外,忽然开口:“或许是我们的方向弄错了。”
叶星抬头。
宴离淮转过头看向她,虽然语气依旧那么懒洋洋的,话却极为严肃,“这客栈里有不少性格暴躁莽撞的人。我们发现那两人实际上是被人所害时,先入为主地想象成了有人借机寻仇。”
他说:“但我们忽略了一个关键细节。这两个住客和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情,那些人甚至连他们两个的身份都不了解。”
叶星呢喃:“杀人犯法,即便是在江湖,也不可能随意打打杀杀。更何况是对一个交情甚浅的人。”
“所以,”宴离淮双手撑在桌沿上,半开玩笑地说:“说不定这人还真打算报复性感染全客栈的人呢。”
“应该不会。”
叶星沉吟地道:“虽然我们重生了,但行动轨迹关乎不到其他人。如果上一世我们平安无事地走到了剿灭狼群的那一步,这一世也不会因为一个区区狼毒,就有人心里崩溃报复别人。”
更何况那人是谁不好,偏偏是和南阳王府有关的药人。
不过这话她没当宴离淮的面说出来。
“所以啊,”宴离淮微微歪头看着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叶星的想法,语气随意地说:“突然出现的毒狼、使人致幻盲目咬人的毒、掺杂着一半药血,本应该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
“三个上一世完全没遇到过的事,这一世却全都凑到了一起,你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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