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不愧是朕的女儿。”圣人和御史大夫参阅完公主呈递的党项志录、地貌绘图,赞叹连连,“快过来,让为父看看……这些年,你辛苦了。”李虑深看着那身异族的装扮,不由得有些感慨。他拍了拍公主的手,安慰她一番后,叫她去歇息并换件衣裳。
公主平淡温顺地微笑,但并未回应,反而有些疑虑的样子。圣人不解,追问下,公主答曰:“此行一是为了想念父皇,回宫探望;二是为献此志记,汇报经年事业。西凉事态未定,既不久留,此时卸装易相,恐怕不妥。”
圣人失笑,言明他方才所言从今不必再穿党项的服饰,就是让她留京的意思。公主这才淡然谢过,仿佛随口一说:“女儿只是听说为我说话之人正在门口跪着,误会了父皇心意。既然是女儿多想,那便尊崇父皇旨意。令仪这就去看望母亲,更衣休息。女儿告退。”
李虑深听出公主的言外之意,又想起了令他头疼的勤王。
御书房又回到静默封闭时,圣人看向正在翻阅笔录的御史大夫:“卿,三公主还是留在朕身边的好。”
御史大夫放下手册,恭敬回应:“公主于内是陛下贴心棉袄,对外亦有辅佐助理之能。如今回归,当解陛下忧思,成就天伦之乐,如何不是一番幸事。”
圣人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看来,勤王倒是连罪带功,将功抵过了。这让他面对李绍云的心情更加复杂,眉头重新皱起。“大夫,朕与你推心置腹,尔与朕如实相告。依卿看,诸皇子如何?”
御史大夫仰头想了想,然后郑重行礼,慎重分析道:“陛下神明威武,诸子各享所长,乃社稷福报,万民之幸啊。以臣拙见,勤王颇有见解才干、灵巧活泛,但御下不严,概其耳根子还是太软,若担大任,必兴朋党。韦王则颇具威仪,只是稍显迟钝执拗,其能稳朝纲,但遇事可能难纳忠言,有碍施行。四殿下倒是比较折中,既杀伐果断,亦头脑灵光,只是着眼往往有所偏倚,恐……”圣人叹气,对知心旧友未言明的话语心知肚明。恐怕四皇子不会是一位仁君呐。御史大夫见圣人明白,便不再纠结,继续向后说去:“五殿下……可惜身骨不爽,性子也稍显怯弱。”不偏不倚、一板一眼地收尾。
屋内沉默良久。圣人不曾对他拘礼,而御史大夫则依旧保持着抱拳叩首的姿态。最终,李虑深把脸埋进双手。马上帝王难得卸下雄伟威严,长久而沉重的叹息听来仿佛抽泣哽咽:“朕的麟儿啊……”此一言,足以雷震朝野,所以只可能发生在如此私密的情境之下。御史大夫闻言也没敢抬头相看一眼,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宫外,武府。
武朵正在门口等着帮她回屋取伞的侍女,一方引人侧目的马车停在路旁。武朵瞪眼错愕。
先下车的是户部侍郎,这令武朵更加疑惑。来人见她刚好人在门口,便走上前打过招呼。随后从车架被搀扶下来的是一位异族打扮的冷艳女子,三十出头,有种看淡红尘的平静威慑。户部侍郎回身对那高贵女子恭敬一拜,六部重臣、不惑栋梁吐出极其温顺收敛的一句,直接把武朵惊在原地。
“公主殿下,这位便是微臣提到的,韦王礼重的先生。”
三公主本来急着回宫、没什么耐心,看到宅邸正门站着个娘子,便要开门见山表明来意。结果被户部侍郎好心地一打岔,公主反而脸色一变。
“先生?就是你?”公主狐疑地瞪了比她年长不少的侍郎一眼,但这句是转回来直接对武朵问的。语气颇为不善。
武朵这会儿已经头脑风暴出个结果了。
公主 西凉服饰 和韦王差不多的年纪甚至相似的眉眼=和亲党项、如今回归的三公主李昭宁。
“民女武氏,拜见公主殿下。”虽然不晓得对方为何与户部侍郎一齐出现在这里,但对于这位最近处于朝堂风口浪尖上的主人公,武朵还是感到惊喜。也算是奇遇了。“民女正是这方学堂的塾师。”
冒冒失失、丢三落四的高大侍女刚跑回前院,也被眼前一幕惊得顿住脚步。
“你是这府邸的主人?”
“正是。”
“你父母兄长呢?”
“民女双亲已仙逝,亦无兄弟。”
“那你自己独住?”武朵越冷静,公主眼角挑得越高。
“是。府上还有嬷嬷、侍从,偶尔也临时收留一下学童。”武朵尽可能保持微笑,但眼神已经忍不住向侍郎的方向寻求提示了。
“你还梳着未婚娘子的发髻,这么说,这府邸没有男主人喽?”公主言语间,已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没……呃。”武朵有点犹豫了。公主是韦王的亲姐姐,而且是韦王幕僚户部侍郎领过来的。她这府邸是韦王的宫外联络中心,至少曾经是。武朵开始反思,这么说来的话,在两人看来,韦王是不是才算武府的主人,遥领的那种,就像大都护之类的……想远了。好在公主很快拉回了她的思绪。
“呵,好哇,挺有本事。”公主看出武朵停顿的深意,由此不禁对多年未见的兄弟“刮目相看”。她不等武朵询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转身就走,还对侍郎冷笑道:“侍郎不妨有话直说。本宫初来乍到,对韦王府的事不感兴趣。你带本宫来此作甚?”
户部侍郎闻言也懵了。他小心翼翼地跟上解释:“殿下不是问下官,可有信得过的地方吗?此人正是韦王亲信,韦王出宫常来此处,最可信了。”这下连武朵都看出来公主的脸色随着侍郎的言语更黑了几分。感觉侍郎似乎是越描越黑了。
“本宫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三王子。”公主一把将刚挪出车帘的党项疤脸王子又推回轿厢,“老三府上不方便,难道她一个娘子的府上方便?”三王子一个没站稳,蹦出一句本能的方言,才噘着嘴蹭回自己的座位。
武朵、户部侍郎、看热闹的高懿懿:什么?!!!
侍郎还是反应快,尴尬地咳了两声:“这……这确实是微臣没考虑清楚。先生这里也不太合适。”
公主本来就心累,白了侍郎一眼,直接拍板:“算了,那就在你家暂住几日好了。”
侍郎大惊,连连拒绝:“不好不好,公主,下官不便深入接触外邦人员。如此接近,说不清楚。”
公主耐心耗尽地沉默两秒,蓄气发威:“你……”被武朵抢先:“民女斗胆请问殿下,可是因为公主居所在后宫,不便安顿成年王子,而王子在京语言不通,公主不放心随意安置,所以另寻可招待贵宾的处所?”
三公主上车上到一半,听她转瞬已将事情原委了解个大概,便又好笑又好奇地停下来,回头冷眼嘲讽:“是,先生有何高见?”
武朵状作没听出那言语中的不屑,低眉顺眼地回应:“既然韦王与侍郎不便与王子交往过密,鸿胪寺当能为公主分忧。”
三公主又笑:“本宫好歹是从武德殿走出去的公主,先生以为本宫还不知道鸿胪寺吗?”她对这个被李疾霆养在宫外、还被朝臣称作先生的女人略感失望。鸿胪寺内各方齐集,人微言轻又身体不便的三王子进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否则,她又何必费这么多工夫亲自安顿他呢。
武朵闻言微愣,旋即也想明白了这一层。她诚恳表示是自己考虑不周,并重新提议:“但若殿下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妨考虑咨询寺丞。”
户部侍郎一拍大腿,接到:“对啊,鸿胪寺丞亦是王府熟人。殿下不必担心寺内鱼龙混杂。有何顾虑直接告知寺丞即可,他必定会为殿下安排解决的。”
公主又挑眉。这回她饶有兴致地重新打量了武朵一番,对方还是不卑不亢、不动声色的模样。她故作高冷地嗯了一声,表示要亲自核实情况合适才行。户部侍郎一边跟上,一边提醒公主:“鸿胪寺最近为党项一事也是繁忙,今日这会儿好像在宫里汇报呢。”
三公主上车的动作再次顿住,皱着眉又瞪。那意思好像是怪侍郎把她白折腾出来一趟。侍郎尴尬陪笑,表示他当时不是也不了解详情、判断失误嘛。公主毫不掩饰地又甩了一个白眼。侍郎正要跟着上车,公主一把将他按住:“你还上来干嘛?”
侍郎不解:“微臣送公主去找寺丞啊。”
“找个有名有姓的大臣,我还用你陪?”武朵嘴角抽搐,感觉对方好像在暗暗指点她的无名无分。公主不耐烦地摆摆手,“都这会儿了,你进宫不还得赶着出来,累不累啊?”于是堂堂四品大臣就被粗暴地扔在街头,公主扬长而去。
武朵好奇地望向马车离去的方向,然后又好奇地看向侍郎。她以为是韦王安排侍郎照顾一下公主,但侍郎笑着解释:“昔日本官初出茅庐、不知深浅,幸得公主知遇、力挽狂澜,从此飞黄腾达。今日得知公主回宫,本想请韦王带着见一面,结果殿下说有事忙碌,本官就自告奋勇,代为陪同了。”
与侍郎作别后,武朵还很惊讶,没想到侍郎和韦王之间还有公主这么一层关系,以前她只知道侍郎是少数在她跟随李疾霆前就拜在三皇子门下的得力干将。她正感慨三公主的气势之强,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奇女子,就觉身后有一股十分幽怨的目光。
人高马大的侍女兼保镖:“娘子,先生……这牙祭咱还打不打了?”
“噢噢,”武朵反应过来,赶紧点头,“要打的,要打的。”她跟手下小姑娘说好,不管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影响生活的美妙,尤其是饮食的美味。于是两人准备妥当,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坊间的食肆进发。
另一边,在昭容的再三催促下,韦王实在没办法地来到母亲宫里与经年未见的姐姐共进团圆饭。
公主在寺丞帮助下安顿好党项王子后,心情大好,看着昭容逗弄着纷纷换上本朝服饰、正到处新奇的两个大胖外孙,自己也放松地笑了。这笑容没能挺过一顿饭的时间。
韦王十分不耐地撂下筷子:“你冷笑个什么?在外久了,真是没了规矩。”昭容还没来得及安抚儿子,三公主也放下碗勺,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才道:“你好神气啊。当了亲王了不起哦,跟我提规矩呢?”昭容又赶紧转过头来拉她。
“好好好,我知道你这些年受委屈了。你功勋卓著,行吧?”李疾霆一提这就急,当下拍了下桌子,“但我的事情你又不了解,你评价个什么?”昭容心累地放弃,扶额叹气。
公主扶住晃悠的碗碟,冷冷眯起眼睛:“我在朝是公主,在野是王妃,用你体谅迁就了?不就是个落魄相遇、分道扬镳、你不愿意的破事儿吗,你讲的挺清楚了啊,有什么不能笑的。”
韦王被她轻飘飘的几句气得差点掀了桌子。昭容赶紧站起来替儿子说话:“令仪,威远跟那武氏娘子的事情很复杂。”三公主好笑道:“是挺复杂,你那几个门客都对她讳莫如深的。你到底要干嘛啊?要娶要收,还是要杀要剐,这么费劲吗?”这一点上,昭容又站到与公主一致了,她也劝韦王:“以前低调些还好,现在你俩隔三差五就闹得不可开交,难免落人口舌、损你清名啊。听娘一句劝,早点断了算了。”
李疾霆怒目一瞪,于是昭容又提议:“那就收进府里来,娘在宫里替你看着,总之别这么不清不楚的了。”韦王闻言又颓废下去。公主幸灾乐祸:“人家反悔了是吧?不嫁了。”
昭容震惊,看向李疾霆:“你不是说你们说好可以做妾的吗?娘也支持的啊。”韦王心累地叹气,无奈自家姐姐的敏锐直觉:“现在别说是妾室了……”他甚至决意早晚给武朵一个正妻的身份,而对方仅仅因为几次频繁的争吵,就要跟他划清界限。几日来,韦王不由得感慨到底是人心浮舟、痴心错付,迷茫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个什么。
昭容听出他的意思,不禁为武朵的不识好歹感到愤怒。而三公主不以为意,她听得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述了故事的来龙去脉,直截了当地问向李疾霆:“威远,你说待那先生不薄,那武氏可有亏待于你?”
韦王没好气地撇她一眼:“我没说武朵不好。她陪我这些年,为我做过很多事,我心里知道。所以我才不想负她嘛!”
“她干什么了?不就是跑跑腿、传传信、联络联络与朝臣之间的感情吗?哦,还给你揉肩捶腿、端茶倒水了,随便哪个宫女都能做来的事。你自己说的,要不是你青睐看重她也不能成为府中门客,那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公主敲了敲韦王的脑壳,“要我说,刺史为你暗中联络各路人马,那可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了,怎不见你感怀珍重、诚惶诚恐一番?再说,还有我那……”
“李昭宁!”李疾霆一把拉下公主的手,怒不可遏地警告,“你能别揪着你自己那点事儿没完没了了吗?”
三公主也是个暴脾气的,立刻被点着,猛地甩开手:“你才是没事找事吧。打你进门开始,我说过一句我自己的事吗?”她对于当年被亲弟弟举荐远嫁的事情确实有怨气,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现在人也已经回来了,她暂时被两人的恩怨情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倒是没想着提及。方才她只是想说帮她传递情报的信使,据说是吏部郎中的朋友。结果韦王自己一惊一乍地往这上想,那她自然也不会客气。
昭容一阵胸闷,好歹让姐弟俩消停了一会儿。三公主彻底没了食欲,瞪了韦王一会儿后,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纠结半天、言语这那,不就是觉得你为武朵用心良苦,而她辜负了你的心意嘛。你觉得皇子贵族对你另眼相待也就算了,她一个无依无靠又没有成就的娘子凭什么辜负你。我告诉你为什么。”公主弯腰从地面抹上一只小虫,“这只蚍蜉,我捏死它就跟呼吸一样容易,而养活它只需要往地上掉几粒米饭。这差距比起你俩,够悬殊了吧。可那又怎样?它永远不会为我留下,因为它的目标只为蚁后。要么死,要么我放它走。你能明白吗?如果过不下去,那就是不合适。不合适,就不该在一起。你们以前怎么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对错都无所谓了。今后怎样,还用我说吗?”言毕,公主把那虫子弹开,自己则气冲冲地起身离开。
“……”身后,李疾霆嗫嚅了一句什么。公主身形顿住,随后叹了一口气,头也没回,恨铁不成钢道:“她有没有一个为之专注奋斗的蚁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她的蚁后吗?说到底,她的心思脱离了你的控制,不是吗?威远,难道你有些做不到的事情、旁人也不会一直配合你,这种事不是人生常态吗?哦,好,她特殊。她究竟有何特殊,你若自己说得上来,还迷茫什么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娘子,”嬷嬷进来熄灯时,忍不住凑到武朵身旁,“我多嘴问一句啊,娘子跟韦王……到底……”
武朵明白过来,她拍了拍床边的位置,与嬷嬷肩并肩坐着,小声交谈:“嬷嬷,我俩无事。”
“无事怎会这般……哎呀,我实在心疼朵儿……”
“以前有情,如今无事了。”武朵抱了抱嬷嬷,安慰她后,想了想,解释道:“平心而论,这些年威远待我不薄。是我贪图多了,失了分寸。”
嬷嬷闻言更加心疼:“小姐总想自己的不是,那你的委屈怎么办呢?”
武朵笑了:“我就是做错了啊,那不得及时改正、以免后患无穷嘛。嬷嬷,想通了,我就不委屈了。委屈兴许也是威远委屈吧。若我早知如此,定不该叫旁人因我受罪的。但我彼时确实无知,无心之举酿成大错,也就没法重头再来,只能亡羊补牢了。”
她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圈,向嬷嬷解释事情的原委。“这是殿下为我量身打造的权利,这个点,是我对殿下的期望。而这,是我回馈殿下的权利,这个点,是殿下对我的安排。它们各自包含得很好,所以,那时我们也许真的是彼此对的人选之一。但不论是期望的点还是权利的圈,它们都随着我们各自的阅历能力而不断增长。如今,我的期望增长太快,即将触及殿下的圈了,我看到了边界,因此感到压抑;殿下对我的安排超出我赠予的圈了,所以他感到背叛。”
还有一个事实就是——不论是期望的点还是权利的圈,它们的变化不仅有急缓之分,还有可能逆转。
“嬷嬷,”武朵交代对方,“我与韦王,不能继续走下去了。我们都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膨胀得越来越快,而韦王……武朵知道他已经为自己做出太多于他而言违心的扩张了。
嬷嬷问武朵,那今后怎么办呢?武朵想了想,说:“首先是处理好我的错误。殿下想通后会收圈的,我要赶快缩小期望的点,才能保全性命。至于往后……”她正想着,嬷嬷问是否投奔与她友善的勤王、寻求庇佑。武朵赶忙摇摇头:“勤王虽礼重我,但那与韦王当年帮我回京恐怕并无不同。而勤王明显比韦王城府更深。眼下看来,则是勤王能为我提供的活动范围更大,但那样的纵容必然使我膨胀更快,说不定我很快又会触及到勤王的边界。”
“我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还是小心谨慎地观察一阵子吧。”武朵也看出嬷嬷是担心韦王的阴晴不定、怕伤及她们,于是她安慰对方,“该寻求帮助的时候,还是要依靠勤王的。我也会重新揣摩一下勤王这个人。不管怎样,长安这么多人,总会有同步生长的人在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