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般,你要本王如何是好?”
武朵跪地俯首,轻声细语:“民女自请再去漠北,配合提醒刺史,以免四皇子洞察大计、阻碍殿下。以此……偿还殿下恩情。”
李疾霆沉重地靠向椅背:“恩情?呵。昔日你因双亲亡故,孤苦无依,是本王路过好心将你带回。本王从未想要你还恩……本王以为你需要我。”
“……是。”武朵仍垂着头,悉数应下。昔日她与嬷嬷在广汉郡相依为命、以代笔谋生。三皇子当时游学至此,因看出笔迹特点,随人好奇来寻,两人由此结识。李疾霆得知她是被贬国公的后人,非但没有嫌弃欺侮,反而常与她结伴同行,两人逐渐亲近起来。“殿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她为他的青睐而感动,他为她的崇敬而激动。如今想来,确实都动了情的。
两人游历山水时,昭容来信催促。三皇子同她讲,长安宫内口蜜腹剑、人心叵测,他在那里怪难受的、不想回去。武朵笑说,而她不惜忍辱负重也愿返回长安、完成父母没能等到的夙愿。
而后,三皇子丢下昭容的信,继续南下。而武朵陆续安顿好两个姐妹,自己准备踏上为国公及其夫人讨回公道的漫漫复仇路。是三皇子的体贴和鼓励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信心。她告诉嬷嬷此行凶险,并将之称为“千秋大计”。
在一位曾与她同窗、终于中第的年轻地方官引荐下,武朵准备远赴其就任地观摩一阵子。出行之前,她收到了三皇子的来信。信上,李疾霆未言一句黔中道景色如何,而是表达了他的拳拳倾慕之心:“见字如晤……吾即返京,愿与依斐相伴携行。”
武朵依然清晰记得她那时感受到的震惊和喜悦。她回信:“见字如晤。愿与殿下同往,竭力相助。”他当真绕路折返,应曰:“吾亦有千秋大计,与其神往,不如向往之。”
如此已有五六年矣。三皇子如日中天,临门一步;武先生进退维谷,惶惶不可终日。
“到底有什么是本王满足不了你的?”李疾霆抬手遮住眉眼,以免对方发觉他早已无法自持地落下清泪,“你只要答应本王一切如故,本王还不都是依你?”
武朵已然听出他的哽咽。数年来,三皇子逐渐开朗,她从未见过对方当面落泪。昔日美好的豪言壮语终成悔过,这也令她心痛垂泪:“民女亦渴望故象久矣,只求举手投足得心应手,抒发己见不分高低。”
扑通。月圆光缺影甚异,渠中倒影弋从容。
李疾霆以前时常说,爱人之间就是要赠予彼此特权。武朵彼时懵懂,并未细纠。她只是无师自通地给予对方尽可能的宽容呵护、支持辅助,以己度人乐此不疲。对方同样给予她特权,共同计划上的包庇、称呼礼节上的放宽、乃至生活水平上的资助。而现在,武朵终于想明白了,那些被打破的常规,本来就不是爱人之间固有存在的事物,而是阶层之间根深蒂固的桎梏。三皇子放宽了对她的压迫,同时也放宽了对他自己行为上的约束。她为享受这些特权,需要付出越来越沉重的代价,已经变得和平时于其他人那、其他场合并无两样。
“放眼天下,哪个娘子如你这般要求?”李疾霆想不明白,“你且问问,又有谁会肯定你的想法?难道离了本王,你就能如愿了?”
“殿下,”武朵心平气和地接到,“吾思虑浅薄、离经叛道,无人肯定实属正常。但吾希望有生之年,能稍改此势,对得起自己的愿望。行至何处,民女尚未确定,但行而不止,必将洞察。
“民女深知求索已与殿下偏离,殿下想必也有感触。继续下去,皆为苦果。”
扑通。水声四起。
屋中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在。李疾霆再没有想说的话了,他最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推门而出:“今日本王如你所愿,斩此孽缘。祝你苦尽甘来。”
吾有千秋一计,惊雷贯日,毕生神往之。
见字如晤……吾即返京,愿与依斐相伴携行。
武朵叩首:“谢殿□□谅。祝殿下顺遂余生。”
见字如晤。愿与殿下同往,竭力相助。
吾亦有千秋大计,与其神往,不如向往之。
武氏学堂收归韦王府。李疾霆从此不再造访坊间,而武朵另寻他处安顿下来。也许他们真都有所预感那会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真诚许多。
原来,他知道她心里苦。
其实,她明白他不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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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
御书房前,圣驾偃息。内侍垂首,天子驻足。板凳不知何时已被扔在一旁,勤王顶着纸伞跪趴在池塘边,饶有兴致、旁若无人地盯着水中贡鱼。其后冕冠黄袍的李虑深负手站定许久,已经从惊讶好奇恢复到不悦不耐,既怒又威。
“……”
扑通。
槛前盆池鳞竞跃,碧血飞,圜扉开,触风云。蒲猎花满相见绌,身落凡尘啸九天,乃为鲤,虬龙焉。
李绍云正莫名想到这一则,突然感觉身后有杀气!他猛地回首,又抬手提伞。眉心微挑、两眼圆瞪,迅速转身、收伞、并腿、立云身。一气呵成,又欠身轻呼:“父皇。”
李虑深看着他当面一顿操作,自己沉默不言、如鲠在喉。李绍云则觉得没什么。你就说他是不是跪着呢吧,又没规定不让挪地方跪。
圣人想起三公主的话里有话,心累地叹了口气。他最终决定宽容一点,便开门见山:“党项王子一事,朕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说说吧。”
李绍云恭敬感激,而后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言简意赅:“大王子来信表明受困于王弟诸师,犹如蝉落蚁阵,大难临头。儿臣踏青时,于河边观摩蚍蜉,得悟军机,认为大王子论断有误。儿臣以兵部严谨之名,纠其谬误,回绝请托,仅此而已。”
李虑深翻了个白眼,冷冷质问:“回信所言具之如何?”
李绍云自信满满地回应:“仅四字——王不见王。未做他言。”
李虑深深知他必然是巧舌狡辩,本打算揪住痛处严厉批评,结果闻言好奇,又问:“何为此道?”他知道勤王必不敢在此事上说谎,因为一旦党项代表入京,他以王子周围眼线的供词便能立判虚实。
李绍云见圣人态度有所松动,他便更加游刃有余了。“儿臣见蚍蜉群聚捕食花贼,花贼虽大能飞,难逃死期。王子所言蝉落盖此情形。然,庞然孤立之物并非只有花贼、春蝉此类。儿臣亦曾见群内蚁后相争,胜者为王,群心转侧,顷刻向之。故儿臣以为,王子与王弟皆为党项王族,不应以相异物种论之,而应同理看待。王子如同单薄新后,与王弟阵营遥遥相望,才受困前锋群攻,寡不敌众。一旦两王相遇,局势必定变化莫测,绝非王子所言那般肯定。因此儿臣否之。”
若两王相遇,则无需费心敌众,只需略施巧计、擒王易首,则众将士必然倒戈服顺。因此勤王回信暗示大王子莫要畏战不前,而应主动献身,以此寻求转机,一举得胜。
圣人在心中将勤王冠冕堂皇的说辞转译成他完全看得出来的实际情况。这样看来,大王子中期的不利局面也很有可能是在李绍云提醒下做出的假象。他以此蒙蔽叔伯的警惕心,从而假装被抓获,顺利摸进王弟阵营,并最终在叔伯以为早已消耗殆尽的暗卫保护下完成极限反杀。
确实是不走寻常路的勤王能想出来的。
此刻看到李绍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装傻充愣,李虑深的心情就跟他以往对这个次子的看法一模一样:食之恐刺,弃之可惜。
但终究,是条妙计。
“自作聪明……”头顶上,圣人冷笑,随后笼罩住勤王全身、扼住脖颈脆弱的高大阴影向旁撤开。李绍云依旧俯首,只是终于放松阖眼,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知道,圣人决定放他一马了。
“你费那半天劲,又如何呢?”圣人走到一旁,低头看向勤王最先观察的池塘,心下猜忌这臭小子不会看几条鱼游来游去也能冒出个什么了不得的鬼点子吧。“公主不还是要嫁?”
李绍云开心没出一秒,嘴角就又落下。托野心勃勃大王子的福,他被圣人怼得哑口无言。但李绍云心有不甘,他涨红了脸憋了半天,继续憋那个他跪着想了大半天也没想明白的解决之道,最终被圣人轻飘飘但不容置喙地打断。
“罢了,知道你搞不定,不难为你了。近几日老实点,赶紧把伤养好。这么随随便便就出来见人,不觉得有碍观瞻吗?”
被浩荡圣驾扔在原地的勤王脸色微妙。他也很无语:您要是觉得这伤痕有损皇家颜面,您当时倒是别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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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项新藩王如约前来朝拜。圣人身侧一边是贵妃,另一边是三公主,再往下,离高台宝座最近的是身着华服、佩戴礼剑、负手跨立的勤王。韦王依规制与其同列,位于右边。但李绍云殿前佩剑过于招眼,加之大王子本来就对这个凶神恶煞有心理阴影,于是并没有格外注意到另一边的韦王。于是,党项新藩王过程有漏、结果全对、十分顺利地领会到了圣人如此安排的深意,愣是忍到没话可说了的后半场才旁敲侧击地提到迎娶公主的事宜。
话出一半,李绍云挑眉按了下佩剑。于是大王子立刻截住话头,假装突然口渴,尴尬地举起酒杯豪饮一口。经年未见陇西战神,大王子觉得李绍云长得愈发狠厉了。尤其是一边眉尾有条若隐若现的青筋,盯久了感觉又不太像皮下组织,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阴影总给他一种杀气腾腾的威慑。
圣人倒是脸色未变,慈祥地笑着指了指另一边。新藩王疑惑看去,只见一位尊贵年轻的美人顿时红了脸颊、轻轻偏开视线。圣人向他介绍九公主,正值婚龄,贤淑得体。
大王子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他看了看堪比沉鱼落雁的九公主,又瞧了瞧微笑等候他回应的圣人,然后视线转向冷漠疏离的三公主,进而落在脸色不咋好看但也不敢太放肆难看的勤王身上,最终猛地转回九公主灵动烂漫的眉眼眸光之中。他终于明白过来,大喜过望,当即走到正中,向圣人道谢。
三公主固然美好,但九公主实在新鲜。大王子抬眼望了望三公主,以示友好。他丝毫不困难地收回了来前堪称凶狠的预告。
有眼力见的其他藩主纷纷出言道贺,主要是恭维一番圣人。九公主在贵妃的示意下,鼓起勇气,走到新藩王身边,同其一同行礼谢恩。朝中群臣异口同声地道喜,党项方面惊喜交集地乐呵。
台上,三公主保持疏离;台下,李绍云趁机黑脸。
几轮酒过,大王子很给面子地承诺党项诚心归顺,且会善待公主云云。圣人很给面子地接过话茬。李虑深说,西凉太远,藩王与其亲近,又要联络感情又要管理族内,来回不便是吧?大王子不知所云。圣人又道,九公主年纪小,没出过远门,一时想家或者不适应党项民风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大王子云里雾里。
“这样吧。朕再封卿为陇西大都护,此后陇西乃至党项打破隔阂壁垒,统一由你管辖。尔也不要走那么偏僻了,朕看陇西皇子府就不错,先前二郎、四郎都曾居于此,几经改良,环境宜人,实在需要就往西再扩建一点。九公主婚后就住在那吧。以后卿要常到朝中汇报工作,就算是携眷同朕唠唠家常,这样也方便一些。”
不仅得一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妻,还平白多出一个头衔加大片管辖土地。新藩王高兴得简直看不见眼睛了。他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九公主惊喜地咬了咬嘴唇,嫣然笑开。三公主和李绍云恍然大悟。他们皆是眼前一亮,瞧向圣人。
牺牲公主固然不耻,但政治斗争无需大动干戈。圣人先是温柔拍了拍三公主的手,又偏头瞧了瞧李绍云,亲身示范。他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党项遗留问题。
“稍等!”三公主突然出声。她以先前党项主母威仪称呼新藩王,让其把膝下几个王子留在京中。“九妹年少,当姐姐的替她分忧。陇西统一了嘛,还是按以往一样,把小王子们留在本宫府上亲自教习。你有事召唤时候,自然给送回去的。”
对于不知道怎么评价才到位的九公主,李昭宁觉得,自己也就能帮到这了。希望她争点儿气,让亲儿子顺利而安全地坐上下一任藩王之位,免得再生事端。
对于不知道怎么评价才到位的三公主,大王子觉得,自己也就能吃亏到这了。孩子早晚会有新的,更何况,难得身处上无叔伯、下无兄弟的顺风开局,大王子还想自己多享受几年权力巅峰的日子呢。
新藩王十分配合,笑着把以前为了和李昭宁拉近关系而时常寄养的几个儿子推了出去。几个小王子与他们同龄的叔伯“没头脑”和“不高兴”玩成一片,凶相不亚于前几日勤王表现的党项新王弟也笑得憨憨的,在令人叹惋的身躯遗憾下,更显得人畜无害。宴会的氛围由此登至顶峰。
高兴不亚于新藩王的还有四皇子李吉鸢。圣人与勤王互通有无后,他依旨率军示威、助大王子平定叛乱余党,因此立功受封。圣人于此时赐封其为祁王。
这点儿捡漏的功绩,别说跟平定漠北局势的勤王比了,就是和通贯物资调度、救灾振兴的韦王相比,也是天上地下。李疾霆自然脸色难绷。而李绍云还在为圣人方才针对九公主婚事的一套丝滑小连招而大受震撼,加之他一直等着四皇子这只悬而未落的鞋子出声,此刻终于心石落地,于是勤王并不怎么费力地堆起笑脸与诸弟举杯互敬。
五皇子李显智飘飘欲仙:“恭喜四皇兄!贺喜四皇兄!”他这下可以放心不用代为操办皇子鸿门宴了。
六皇子李景然跟在李显智身后搀扶:“三位皇兄各出成绩,皆有所得,我与五哥佩服不已。还请皇兄们赏脸,让我们各敬一杯!”
李显智反应过来,赶紧接上:“对对对!各敬一杯!”
新封祁王的李吉鸢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很有风度地与弟弟们客套起来。党争不顺的李疾霆心下阴霾,有口难言。十分僵硬地听弟弟们互相客套。自觉被降维打击的李绍云正想加入弟弟们的客套、缓缓思路,结果被父皇叫走。弟弟们纷纷停嘴侧目。
圣人只是突然想起重新安葬薛氏一事,询问勤王进展如何。勤王如实相告,一切准备妥当。圣人点点头,叫他早去早回,慈如天父。李绍云嘴角一抽,无奈地笑了笑,恭敬领旨。
勤王回来前,弟弟们默契地找回了原本客套的话题。他们也很明白,圣人只是突然想起勤王的不安分,所以警告李绍云,让他在党项新藩王在京期间避远些。李疾霆又感觉高兴些了,因为勤王没办法和他们一样、趁机分享陇西局面那一杯羹了。
翌日,三公主亲自到鸿胪寺与寺丞商议党项亲族的安顿事宜。结果恰巧碰到武朵找来。
“呦!”寺丞眼前一亮,惊喜到,“稀客啊!”
公主讶异,问二人可是很熟。寺丞高深莫测,笑而不答。因为好友高声呼唤而没能避开公主的武朵只好走上前亲自解释,她与寺丞曾是同窗。
原来鸿胪寺丞就是武朵当年想要投奔的那位任职偏远的故友。因为三皇子李疾霆的出现,前者改变了主意,而后者在一路转调升迁到达鸿胪寺后,武朵为能维系这情谊,请他向三皇子府乃至后来的韦王府示好,这才不受李疾霆的飞醋波及。
三公主看着武朵还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人前,不禁刮目相看:“你是有两把刷子的哦?怎么?本宫小瞧你了?”武朵连忙回应不敢。
正巧,勤王打算在离京前往江南前,再敲打敲打不老实的新藩王,也赶到鸿胪寺。李绍云和元伯于马上和公主、武朵打了个照面。他们约了鸿胪寺卿,正在楼上招手,况且寺内人多眼杂,也不便过多交流。两方四人交换了一波复杂的信息。
李绍云望见武朵,顿时敏锐察觉对方恢复了往日神采。他因高懿懿的情报而大概了解对方的情况变化,正下意识想要出言打个招呼或者调侃一番,就听三公主与其之间不甚融洽的对话,分了神去。
三公主瞧见勤王,一扫因韦王而生的闷气。她想问李绍云,要是有事找他,该怎么沟通。毕竟皇宫眼线众多,她这中立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在可咋整。然后公主瞧见了勤王身后的元郎中,于是她自己想明白了,李绍云不在,她有事的话联系元郎中不就行了。
武朵远远看到勤王乘白蹄乌潇洒奔过,她进而与元伯对上视线。对方立刻展露出放下心来的欣慰微笑,但旋即又微蹙眉头,看起来还是有些放不下的担忧。勤王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身侧,那估计是在看公主,想必公主也在观察对方。这是个光天化日下的微妙局面,但武朵觉得她还是应该给举轻若重的元伯一个宽心的暗示。她状作对勤王一行不感兴趣的样子,回身继续与公主、寺丞对话。为了唤回两人注意,武朵挥了挥手,将行礼的动作做得夸张了些。
于院子正中的那位襦裙娘子,在这乌泱泱、乱嘈嘈、忙碌碌、各行其是的人群当中过于独特出尘——
付诸一笑,矢志不渝。
元伯似乎看出那动作的端倪,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嘴角再次扬起。武朵背着身,抬手侧抱拳。“劳烦殿下记挂,民女有幸无碍,自然秉持塾师道义,继续效力。”
嘉恒放心,本县主也不是吃素的,不会被这么轻易打倒。我们后会有期。
无人在意处,勤王因为回味对方那莫名的举动,又回了下头。“黛色……”李绍云莫名想到,“原是这么旺盛的颜色嘛?”
怪不得。很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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