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崇武赶回来时,已至深夜。他瞧见元伯卧房的窗扇仍透着油灯的光亮,便知道勤王在里面。走进一看,果然如此。
李绍云靠坐在元伯的床沿,正抱着臂沉思。他已习惯于同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位讨论自己的思路。如今对方自然无法应答,可坐在近旁,依旧稍显安心。勤王伸手,低声向高崇武示意,要来那张查找诚辉下落的要紧证物——一块碎布。
“京中各部的玄铁军士还没什么思路,恐怕要花上些时间了。”高崇武汇报道。
当时,他们在巷子里毫无头绪,高懿懿那匹倔马拱了拱勤王的肩头。他们这才注意到,棕马口中一直衔着那块布料。李绍云也顾不得那碎布被涎水沾得湿哒哒的,惊喜不已。他顺势看到棕马嘴边有个若隐若现、五指张开的血手印,那痕迹并非攻击的猛烈,亦没有防御的迫切,他顿时明白过来:“聪明,诚辉!”
床边的李绍云接过,又仔细端详了那布料一番,脑海闪过白日在师父家擦肩而过的一抹身影。他沉吟道:“我好像知道诚辉她们在哪了。”高崇武先是惊喜,然后惊喜渐变为疑惑。他疑惑为何勤王已有线索却还有心情同他卖官司、而不是立刻采取行动。这不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啊。
经年同甘共苦、一起出生入死的阅历将几人的心灵距离拉到离谱贴近的程度。即便是素惯孤立冷漠的高崇武也不由得问出一句:“你还好吗,殿下?”
“……并不太好。”勤王仍对着那张臭布发愣。气声回应,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就好。”高崇武松了一口气。至少李绍云还肯开诚布公,这说明情况还不算太严重。他这份理性到近乎幸灾乐祸的反应成功转移了对面的注意。勤王神色不悦地转头看来。但高崇武不为所动。他盯着那可能自城外收到急报以来就没有得到充分休息的一双黑眼圈,十分诚恳地提醒。“你需要休息,”这份就事论事的态度会让他显得鲁莽和失礼,所以高崇武总会适时在句末补上一则敷衍的自知之明,“殿下。”他提议,如果李绍云因为心事重重而觉得难以入睡的话,他可以提供帮助。对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大可不必。”勤王摆摆手,从床边起身,准备任命地按照高崇武的安排去休息一下。没有哪个知情的正常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高崇武所谓的助眠帮助。半个高司马对此结论颇有异议,他表示这在玄铁军中曾是非常流行的互助方法。
“你也去睡吧。在那之前,安排好一队人手,明日随我入宫。”勤王用交代任务的方式转移了高崇武的注意力。李绍云背起手,又低头看了眼被打理干净、平稳安睡的元伯。无言离去。
目送勤王走进偏厢后,院中的高崇武否决了属下准备叫上明日不当值的士兵负责随行的常规提议。他对凑上前的队正等人吩咐:“不。叫上身手最好、最机灵的那几个。如有必要,让他们告假。”直觉告诉他,能让狼子野心二皇子感到畏手畏脚的地方,一定不是什么来去自如的好去处。
偏厢,李绍云吹熄了灯,和衣卧下,却毫无睡意。他强迫自己把双眼闭上,却无法暂停反复纠结的思绪。他在元伯的屋里最后询问了对方的意见,但那睡颜平静而安详,并未给予此次行动的任何答复,所以他明日只能冒险一试。黑暗中,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嘉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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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辅?”
小小的长孙嘉恒揪着父亲的衣摆,一路走去。“麒麟颊骨?”嘉恒奶声奶气地推测着圣人为太子取此表字的深意。太傅宠爱地低头揉了揉嘉恒的脑杓,回应道:“足见珍重。”
嘉恒被抚摸得舒服,阖眼吸了吸鼻子。他作为太傅之子,又是有目共睹的才子神童,理应成为太子伴读。只可惜年纪太小,长辈们合计之下,遗憾作罢。当然圣人还有些年少的庶子仍在集中接受教习、亦簇拥一群读伴。只是于太傅看来,他们实在资质平平。长孙太傅并无意让自家宝树无可奈何地同那些凡夫俗子成日混迹一起,于是三言两语都给搪塞了回去。
盛夏燥热,圣人携近臣家眷到行宫避暑。嘉恒在会客堂沉闷乏味的议论期间偷偷打了好几个打哈欠后,终于被父亲无奈戳醒。太傅准许其去院中找侍从带着玩耍。
正是闲不住的年纪,又逢骊宫尽稀奇,嘉恒郎君玩得不亦乐乎,太傅随从追得身心俱疲。他刚放下手中落樱、交代侍从上树采摘几簇好献给母亲,自己又跑过转角、去追那偶然路过的艳丽蝴蝶。几个文绉绉的侍从好不容易七手八脚、互相搀扶地上了树,一回头,就不见了自家小郎君的身影。树下几人顿时慌了,四散开去互换寻找,留得树梢那位上下为难、欲哭无泪,滑下来前倒是牢牢不忘为小郎君采摘最鲜艳一束的使命。
山樱终于卸下盗贼的重担,羞得粉嫩,抖落不停。放眼朝中,胆敢大张旗鼓采撷皇室赏植的,恐怕也只有长孙太傅一家而已。何其盛宠。
角落凉亭里,同样耐不住憋闷的三、四皇子一者凭栏一者靠坐,都将那方嘈乱尽收眼底。慌不择路的一个侍从壮着胆子问及他们时,李疾霆正盯着那落寞摇曳的樱树出神。他回头刚好听见四皇子微笑着给出一个错误的指向,李疾霆欲言又止。等侍从走远后,他才颇为不赞同地抬了下巴指出:“五弟似乎在那边。”他指的是长孙嘉恒真正前往的方向。“啧,”李吉鸢硬是用那张玩世不恭、笑里藏刀的神情做出一副惊讶懊悔的模样,十分惋惜道,“早知道我就告诉说不知道了。”三皇子没有回应,别过脸去继续卖呆儿。他又不是傻子,不可能相信李吉鸢真是因为没想起来五皇子的位置才支开太傅家侍从的。
李吉鸢又坐了一阵儿就弹了起来,他忍不住想去亲眼瞧瞧那边有没有热闹。李疾霆跟着去了,他也有点好奇。
开满荷花的公主园内,几个小郎君你追我赶。
“五哥!慢些!”李景然本来就没吃饱饭,跑这两步已经两眼发黑。他见前面两人被荷池拦下去路、终于停步,才放心扶着膝盖喘两口气。
中间身着格外精贵华丽的那个是淑妃之子,五皇子李显智。他是淑妃乃至整个外戚娘家的心肝肺叶,捧手心怕摔、含口中怕化,被宠溺娇纵惯了,哪能受得了被区区一个朝臣之子比下去。前几日学堂上,圣人旁听的辩经,长孙嘉恒的优异表现以及长孙太傅的客套婉拒,无异于对他的羞辱。李显智尚且年幼无知,不懂那些长辈们之间的城府深藏,他对情绪的感知浅薄而直接,什么都表现在光天化日下的行为上。“本宫是皇子,请你作首诗,你倒不愿意了?”
长孙嘉恒早慧过人,他当然懂得君臣之礼的重要性。可面对五皇子毫无章法的刁难玩弄,一股同那异禀文采一并与生俱来的傲气令他无法就此让人如愿。“殿下那是请人作诗吗?《庄子》有言,‘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诗性乃有感而发,诚于肺腑,岂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太傅之子五岁出头,引经据典、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地指出李显智的不当行为,然后带上少年人难以自持的埋怨与愤恨,言语间尤现隐约的哭腔,“再者,殿下虽言期许,但行不义。所谓赏识不过是殿下玩笑戏弄的托词。吾又岂会不知?”
五皇子被怼得哑口无言,羞红了脸,步步逼近,吓得长孙嘉恒连连后退。六皇子直起身,看到长孙嘉恒身后近在咫尺的池沿,顿时心下一惊。他还没来得及惊呼提醒,李显智突然自己停下脚步。
“昔魏文帝令陈思王七步成章,此非以刀锯促成藻思耶?”五皇子也想到一则典故,他全部心思都放在对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身上,丝毫未觉两人身处的险要境地。李显智今天非要跟长孙嘉恒较出个高下来,“才思敏捷乃当今美德。本宫今效文帝故事,验尔才学。尔不从,反以强迫讽吾,莫不是变相自讳才谢子建乎?”
“简直是谬论!”长孙嘉恒恼羞成怒。这人真是臭不要脸,竟然如此理解历史教训。若是他想,对方早就被滔滔不绝骈文七律给淹死了。可纲常在上,他不大敢真让五皇子拉不下面子。
李景然凑到五皇子身后,拉了拉李显智的衣袖:“五哥……差不多得了。”被不以为然地推开。“那怎么行?”李显智此刻十分上头。
“哼!”彼时的长孙嘉恒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终究是沉不住气地炸了,“殿下要辩经是吧?那我就奉陪到底……啊!”他激动间一个没踩稳,向侧后方倒腾两步,直接落下荷花池里去了。
五、六皇子皆被吓傻。李景然马上就要跟李显智说到此处地势纵深、又无侍从随侧,着实危险,不宜起争执,实在没想到长孙嘉恒先他一步,现身说法了。
池子里,突然被凉水打蒙了的长孙嘉恒愣了一愣,哇地一声,终于崩溃大哭起来。自知闯了大祸的李显智趴在池边哆哆嗦嗦地朝乱扑腾的嘉恒够了够,幽深池壁,咫尺天涯,倍感无力的五皇子也随之瘫倒在地嚎啕起来。李景然下意识试过以后,意识到大事不妙。他慌乱数秒,来回张望呼喊。四下无人。最后,也不过和太傅之子一般大小的六皇子终于反应过来,把李显智拉离池边,提醒他千万别动后,就跑远摇人去了。
从来没经历过类似情形的旱鸭子长孙嘉恒很快就在惊吓和疲惫作用下脱力。浸透池水的衣物开始拽着他向下沉去,少年的呼救因这趋势而变得愈发尖锐。李显智又凑到池边,眼看着他上仰的鼻口就要被池水淹没。长孙嘉恒的一双小手在空中不停挥舞着,五皇子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去够,本就打颤的两股支撑无力,他也大叫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五哥!”李景然刚赶回到园林石门前时,就看到这么一幕,吓得他自己左脚绊了右脚,然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边跑边喊,“快来人呐!出人命啦!”
“咕噜噜……”
在长孙嘉恒彻底失去空气来源、五皇子大头朝下触及水面的一瞬间,一道迅速的身影从林中窜出,毫不迟疑地一脚跪在池边、一脚踏进池内,蹭着沿壁精准落到一方隐蔽的突出石块上。
岸上六皇子被吓了一跳,大张着嘴、直缩脖子。然后他惊喜地看到那人弯腰,一手一个,将两个落水娃娃给捞了上来。其动作之快,甚至令脱离险境的长孙嘉恒还未知觉地维持着本能的打水动作,而另一侧倒立的李显智只是头顶浅湿几缕。
“那是谁?”负手缓步走进园中的四皇子顿时感到疑惑。他明明听六皇子说此处没有别人。三皇子咽了咽紧张的口水,惊恐的目光终于在看清被成功解救上来的两人后恢复到事不关己的平静。“他是二皇兄,”李疾霆解释道,“魏昭仪之子,李绍云。”
被“及时”提醒到位的淑妃宫女、太傅侍从姗姗来迟,前者见到抱着六皇子惊魂未定的自家小主子,纷纷心有余悸地跪倒求饶;后者则对揽着埋首哭泣的重臣之子的高大青年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哄着。
李绍云本来只有半截裤腿湿着,结果因为长孙嘉恒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他的衣袖不放,他只好把受冻受惊的孩童抱在怀里安抚。特意为面圣准备的鲜艳衣服被打湿前襟。他从淑妃宫女的言语间意识到那个险些落水的是五皇子,于是十分自然地以为怀里这个更小的是六皇子。“六弟?你们闹矛盾啊?”
“我不是!”长孙嘉恒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推开救命恩人,自己故作坚强地绷着脸站到地上。空出手来的李景然尴尬地挥了挥手,解释道:“我是六皇子。他是长孙太傅家的孩子。”虽然他还没弄懂这个神兵天降的大哥哥究竟是何方神圣。
“噢,这样啊。”李绍云点了点头,打量了几个不熟悉的同辈小孩一番。他倒不怎么紧张。毕竟人都健在,就是好事。
闻讯赶到的淑妃立刻把宝贝儿子抱进怀里好生安慰。李显智方才还好,一见到母亲,万般后悔又万般折磨地彻底爆发。那声音比方才落水的长孙嘉恒都大。落汤鸡似的太傅之子站在一旁,黑着脸在心里鄙视五皇子。
发生如此离谱的疏漏,淑妃震怒,怒斥失职的宫女。她又问到底怎么回事,吓得六皇子绞着手指,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淑妃的注意力又转向明显比她儿子还狼狈的长孙嘉恒。“……吾在此赏花,被五殿下路过吓到,失足落水。六殿下找人时,五殿下试图拉我,结果他也掉下去了。”太傅之子理智回笼,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说辞,“不信你问六殿下。”李景然隔着淑妃的怀抱,与李显智泪眼朦胧地对视一眼,期期艾艾地应了下来。淑妃这才放下心来,还转头谢过帮忙传话的三、四皇子。李吉鸢应和得客气自如,而李疾霆面如死灰。不过三皇子一向不怎么会说话做事,也就没人在意。
李绍云未知全貌,但也不至于没看出来几个孩子之间讳莫如深的些许端倪。不过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他也不想插手,只是置身事外地拍打了下自己被糟蹋的新衣,无声叹气。
钟声阵阵,昭示晚宴开始,他们都迟到了。众人顿时四散开来。谁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免得圣人迁怒自身、性命不保。长孙嘉恒亦要为父亲考虑。李绍云余光瞧见太傅家郎君抽动的肩膀,眼神一转,状作随口一问:“尔亦浑身湿透,得赶紧换了。我府就在附近,要不去我那里先凑活一下?”
“尔是何人?”长孙嘉恒当然知道自己这般模样回去换衣必然经过宴厅、引起议论,于是他将主意打在仅有一面之缘的救命恩人身上。
“在下二皇子李绍云。”他尽可能对这位宠臣贵子表现得人畜无害。
长孙嘉恒了然,打量起这个一直令他疑惑的、夹在太子和众皇子之间的那个神秘空缺。“好哇,”他说,扬起一张浑然天成的纯真笑脸,“那我先谢过了。”跟着那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拙劣伪装的野心,快步离开这方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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