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懿懿如愿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第三顿。次日,她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仿佛昨日那个浑身浴血又被众人围殴的悲催形象只是武朵脑海中的一个幻影。
武朵本以为她是坐着睡着了,见餐盘一端进来高懿懿清醒得很,便打听起好奇的事来。高懿懿不答,指了指她浅动过的餐碟。武朵讶异一瞬,明白过来,将食不知味的牢饭通通推送过去。于是对方边进行第三轮光盘行动,边毫不在乎地介绍起自己。
“吾乃玄铁军右副……高懿懿……回京就目……哼,尔等奸计皆被吾识破。”
对方忙着干饭、口齿不清。武朵听得艰难,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便好奇反问:“何为奸计?”
“……”高懿懿扒拉米饭的动作一顿。她哪里知道韦王都干了些啥,不过是传传信、好让骈行和元伯有所准备罢了。不过,气势上不能输,高懿懿想。于是,她一撂饭碗,倾身伸手,轻易制住没来得及撤开的武朵,在对方的惊呼声中故作凶狠地沉声威胁:“尔若胆敢出卖元伯身世,当与韦王一样下场。到时莫怪吾下手无情。”
武朵愣了一愣,才想明白,惊讶颤抖道:“韦王……是你杀的?”高懿懿“嗯哼”一声,松松按在武朵脖子上的手掌未动。
“为……为何?”武朵一时间还无法将面前这个贪嘴笨拙的侍女与漠北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副将完全联系起来。
高懿懿的眼神这回真的冷冽下来,手底逐渐失控地收紧,又猝然推开撤离。她言简意赅地解释:“还能因为什么?他发现了元伯的秘密,还要以此作为要挟的筹码。”
“卿还是莫要太关注本王了。尔等若真有证据,还用得着使诈诱供?本王的事,未必会引起圣人震怒,可令尊所行不义,若是叫圣人知晓,怕是全族上下都要人头落地了。不过本王还得谢谢你们,顺便结果了勤王。”
高懿懿心烦意乱地抓着脑袋,梳理气息。不会有人知道,当她听明白韦王在狱中对御史大夫幺子道出此话的深意时,她的心情究竟如何。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做到冷静谨慎地捱到韦王府心腹内官前来探视,怎么在听清李疾霆的低声暗示、等人都走开后一击致命,怎么避开御史台所有看守、跟着内官找到了御史大夫私自扣押元伯的藏身之地……
她只记得趁内官带人与御史大夫周旋时提前翻进一间屋子,看到元伯被绑缚不得动弹、气若游丝的脆弱模样。然后发生的什么,她就不大有感触了。
内官先摸了进来,见到呆愣站在屋中、蒙面伪装的她,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高懿懿抬手取出腰间匕首,一刀封喉。恐惧和愤怒唤醒了她。于是高懿懿迅速为元伯松绑之后,立刻冲出庭院,追上每一个想从此处找人报信或单纯逃离的知情者。高崇武刚带人谨慎包围住周遭、之身深入时,高懿懿已经扼住御史大夫的咽喉。高崇武拦住她,呵斥:“重臣遭戮必会引起圣人多心。松手,他交给我来处理。”高懿懿纹丝不动,她已然杀红了眼。“你先赶紧带嘉恒离开,我们善后。”某个隐秘而锋利的名字刺痛了她,终于使她恢复了理智。
突然又传来开锁的动静。高懿懿从噩梦般的经历中回神,警惕注视门口。
探头进来的不是壮汉,而是一个娇小的侍女。对方将屋内两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回头道:“好的,这下我了解了。”然后就又退了出去。门再次落锁。
高懿懿皱起眉头。武朵转向她,轻声道:“看她打扮,这里是宫中。”
“祁王?”武朵惊恐地猜测。
“看来是了。” 高懿懿点点头。因为她肯定这不会是韦王府。李疾霆对御史大夫和元伯之间的猫腻瞒得很紧,连吏部郎中他们都不曾知晓。韦王最亲近的心腹已在城外小山被清理干净。
武朵咽了咽口水,分析着:“祁王抓我,无非是想坐实韦王的行迹。”她若有所隐瞒,免不了要遭受拷问。武朵眼神轻颤。门再次被打开,宫女送进来两套干净的衣服就退了出去。壮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我家主子要见武姓娘子。你穿好了出来。”
完了。武朵心想。
高懿懿亦是眉头一紧。她像坐桩似的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决意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逃出去,至少得把消息传出去。高懿懿猛地低头凑到武朵耳边,低声询问:“你信得过我吗?”
“不信。”武朵答得很快,两眼微瞪,诚实回应。高懿懿:“……”
武朵都没好意思说,就凭对方多日来埋伏在她身边搜集情报的行为,她没第一时间任对方自找倒霉就不错了。壮汉敲门催促。正无语辩驳的高懿懿闻声轻笑着拍了拍武朵,自己又好整以暇地靠了回去:“行吧,随你。”
武朵对着那门上倒影,一时间欲哭无泪。她皱眉叹气,看来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高懿懿看着她像赶赴刑场一般磨蹭地穿戴好、犹犹豫豫地走到门边。
【“吾与县主同病相怜。吾之噩梦,此间天下,恐怕唯有县主感同身受了。”】
她突然再次开口:“慢着。”武朵感到莫名其妙,回身的工夫,她想明白过来,用口型无声安慰:“放心。”无论如何,不她会牵连元伯。
高懿懿很想回赠对方一句“我不信”,以解前仇。可惜她没想到不信的理由。高大的女将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天棚,然后对武朵微微一笑:“形势所迫,看来娘子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啊?”武朵疑惑。
高懿懿没理她,一个凳腿翻身,跳上房梁。然后就着房梁反踢,竟生生踹开顶瓦一隅。门外壮汉火急火燎地推开呆愣原地的武朵,大步闯进。高懿懿翻出屋顶,向下朝他做了个鬼脸。壮汉恶狠狠地边骂边追,临了想起来锁门,还回头警告武朵一句:“你最好老实点。”
房门紧闭。摔在一边的武朵终于回神,闭起因震惊而半张的嘴巴。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房顶的窟窿。几道身影从上划过,暗卫纷纷追向高懿懿消失的方向。
“自己把握机会。”她想起壮汉进来前,高懿懿对她留下的话。武朵的双眼重新闪亮起来。她猛地撞了撞门,甚至学着高懿懿的模样抬脚对着门锁的位置猛踹,然后痛到怀疑人生,立刻放弃,转而开始搬弄靠墙放置的桌凳。
不稍时,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滑落屋檐,以一种非常扭捏、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摔进院内。武朵痛呼一声,然后捂嘴。四处张望过后,她放下心来。果然无人,周遭就像方才屡屡撞门而无人声制止那样,纵容般地安详。
碍于高懿懿的存在,绑匪一行人总是无意识地轻视武朵的搞事能力。于是,武氏娘子在她并不信任的冤家吸引走看管后,顺利逃出小院。但现在说顺利,可能有点早了。因为……
“这王府好大!”武朵在心中感慨。她并不知晓祁王府的方位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其中何处,所以只能抓瞎一样避开有人的地方乱跑。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被藏在府中深处,因此得层层逃出才有可能离开王府。虽然武朵觉得光凭她自己的本事估计走不出王府大门,不过至少要坚持到高司马带人折返回来救她前而不被祁王的手下抓到。
“等等!”武朵停下来反问自己,“你怎么确定她真会来救你?”
【“既然你是元伯的故人,那也就是我的朋友。既然是立场之外的朋友,我就会不论阵营地遵守诺言。”】
在行人路过的动静靠近前,武朵闪进身旁随便哪一扇院门。“先找个隐蔽地方藏起来,观察一下。偌大一府,肯定有物资进出的渠道。”武朵扒着门缝,心有余悸,还不忘冷静分析。至于勤王的承诺……她等人走远后,小心挪动,“信他个锤子!”
回首院内,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奇石异木、花团锦簇。武朵摸索着走了几步,再次顿住,收身藏在拐角。
一富丽佳人背对武朵款款起身。她拍了拍被自己及一众侍从挡住的人儿,温声细语地哄着:“乖啦,不哭不哭。娘这不是给你擦干净了吗?尔再小心点就是了。”有孩童抽气的声响传出。武朵趁那一行人拔步动身前,连忙跑远。
“咣当”一声,一个侍卫推开院门,探头张望,刚好与众心捧月般手牵手行至近旁的母女俩打了个照面。
面对眼神不悦的华服女子,侍卫语塞:“啊!那个……”
“作甚?”对面柳眉踢竖地打量了他一番,语气也相当不耐烦。侍卫支支吾吾,终于想出了一个说辞:“无事无事。寻常巡检而已。”勉强糊弄过去,然后立刻阖门闪人。
武朵慌不择路地东躲西藏,最终被越聚越多的守卫逼进又一方独院。她惊喜发现此处无人把守,连忙查看可有供她藏身的地方。
“嗯。”屋内正听突发情况汇报的人抬手制止察觉动静、抽剑欲寻的白须将领。两人听着那试探的脚步声走走停停、愈发靠近。将领心急,低声提醒:“殿下……”却被其挥手屏退。
“吱呀”门缝轻启。
背光闭室,昏暗一片。武朵看出这屋大概是个书房,自知不能久留,正把门欲寻他处,她惊讶地回头,盯向堂中墙上偌大的字画。
“呵呵,县主可瞧见那小郎君不服不忿、不情不愿的模样了吗?煞是可爱呢!”
“那可是长孙太傅家的才子,没输过人吧,哈哈,竟这般小气……哎,要不等会儿去逗逗他?”
仪式过后,县主跟侍女有说有笑地往内院走。宴席附近到处都是居心叵测的郎君娘子,县主同他们客套累了,赶紧撤出来,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顺便好好欣赏一下各家送她的贺礼。
她带着手捧一众物什的侍女们走到国公书房门前,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一对少年侍卫持刀拦下:“来者何人?切莫擅自靠近。”
县主皱眉:“你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拦我?”父亲的书房一向对她开放不拒,县主心想这难道是为了办席而刚请来的不懂事的杂役。她不耐烦地伸手去拨那拦路武器,引得对面两人警惕抗拒。双方正要发生更激烈的冲突,房门紧闭的屋内突然传出一声清冽的年轻男声:“住手!这是国公府,人是主,我是客。让人进来。”
在县主疑惑的时候,那两个持刀侍卫已经迅速收手,帮她拉开房门,朝内恭敬行礼。
国公书房内,一素领朱衣、头顶三梁的弱冠郎君持笔立于桌旁,正对案上画幅凝神思索。屋外众女呼吸一滞,县主带头屈膝行礼:“武氏次女拜见……太子殿下。”
在门口跪成一片前,屋内那人抬头制止:“县主想把客人都吸引过来吗?起来。”县主谨小慎微地谢过起身,缓缓抬头,与一双朗眉星目遥遥相对。
【清新俊逸国玉树,顶天立地大君儿。】
对方终于想到如何下笔,落笔欣赏一阵,便开口打断县主的阵阵偷瞄。“尔名骅月,对否?进来。”身后侍卫将门浅阖,留下偌大的空隙,足够院中侍女看到自家娘子安稳独立,又藏去侧边桌后的太子身影。
县主回应后,太子又问:“你可知我是谁?”县主低眉顺眼地迅速回应:“自然,殿下是当今太子。”桌后传来一声轻笑。他当然不是问这个,方才县主在门口大惊小怪动作已经证明这一点。“本宫母亲是令堂的表亲姊妹,”太子放松提醒,“吾亦算你重表兄弟,不必多礼。”正是因为皇后和国公夫人的这一层关系,他才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及笄礼上……如果躲在内院不见人也算出席活动的话。
县主低着头,眼睛一转、思索一番,把那句“小女不敢”给咽了回去,换成一句“依斐见过表兄”,轻飘飘地试探。
屋内短暂的沉默后,对面招她自行其便。太子心悦。
县主在这间蓬荜生辉的屋子里如坐针毡,又怕转悠来转悠去晃得太子心烦,正犹豫接下来该往哪走,刚好太子停笔去一旁水盆擦手,她刚好大张旗鼓地鉴画。
那是一幅山水图。风霄际会,一挥而就;云兴霞蔚,呼之欲出。尤见浩然正气,亦显画技了得。太子拉过椅子远远坐下,还没等她开口恭维,便指了指画,道:“本宫实在无聊,听国公给你取字‘依斐’,随笔而作。表妹莫怪本宫手拙折辱了你的好名字,东宫收有一些稀世佳作,本宫赔你便是。”
武骅月却摇了摇头,诚恳又羞涩地表达了她对这幅画作的由衷欣喜。李业成似乎觉得她话里有话,对县主的评价将信将疑,不过他也无心细究。宴席将散,他该现身去前厅陪同母亲和妻子了。“尔若喜欢,这画就随尔处置了。”说罢,他负手推门。
“殿下!”把人叫住,武骅月又犹豫起来,定了定神,试探道,“依斐斗胆请表兄……为赠画留名。”
李业成回身看着武骅月。他在门口,身形挡住大半日光,瞧不清楚对方低垂的灵动目光,自己面容亦是背光,叫人难辨阴晴。最终,太子轻笑,走回桌旁,取出怀中刻章。而县主配合地递上印墨。
县主对这幅意外所得的太子亲赠格外满意,尤其对着那朱文小篆欣喜不已。太子瞧着那依旧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觉得愈发好笑。若是互称表亲,何来“斗胆”一说;若是诚惶诚恐,又要“留名”何用。
李业成突然来了兴致,他示意武骅月把画撂下,自己提笔冥想,然后在私印一旁落下行楷两竖:
【凌云壮志非池物,月章星句畏后生。】
“霸占书房,扰你清静。权当赔礼。”
抄家后,她珍藏的大小物什早都不知去向。但武朵至今依然对那笔锋苍劲有力的书法印象深刻,走近细看,她不由得掩嘴轻叹,步步惊退。
多闻天王画像一角,赫然刻有“麟辅印”的一圈小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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