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等候马车的时候,武朵凑上前去,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低声询问,“据我所知,你的门路一向靠谱。”勤王并未追究证据泄露一事,但她还有诸多疑问,再次紧要关头,实在放不下心。
吏部郎中正孤身一人站在一边,凝神沉思,被武朵一语点破心思,下意识有些抗拒地皱了皱眉。他也在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会处理好此事。”郎中无奈地尴尬回应。
武朵看得出他的愁容,点点头又道:“我自然是相信郎中的,只是思及异处,不知是否合理,想请郎中鉴别一二。”吏部郎中闻言稍许放松,抬眉示意她继续。于是武朵先确认了一下吏部郎中这次的消息来源。郎中犹豫了一瞬,才道出一个令武朵没什么合作印象莫名熟悉的名号。郎中瞄了一眼武朵身后,然后低声解释:“你应该见过的。就是三殿下托户部侍郎给刺史千金谈婚事的那家。”武朵恍然大悟,怪不得郎中愁云惨淡的模样,恐怕他还琢磨会不会侍郎在其中也有些动作。
“那小郎君的叔父和我、侍郎、员外都是同侪,不过因为他兄长曾是太子门客、改元五年时深受打击,此后不大敢与其他皇子走得太近。侍郎是三殿下麾下头马、员外又因为不屑于解释而始终被认为是二殿下的肝胆,所以过往他跟我走得算近。”郎中耸耸肩,“他在工部任职,估计也有了追随三殿下的心思,所以才成为先生你拉来刺史的借口。”
“废太子……”武朵想了想,分析道,“郎中,我想,问题兴许并非出在你身上。“勤王殿下对此的判断应该是比较贴切的。不利于韦王殿下的证据,按理当由御史大夫呈禀圣人,再依旨带领御史台审理。无论如何也不能证明祁王殿下大张旗鼓将其下狱、牵连尔等诸多大员是出师有名的。如今于圣人眼中,韦王府私自筹兵、乃大罪;祁王府擅自动刑、乱内纲,都显得居心叵测。这从圣人的调整举措上亦可见一二——祁王党并没有因此被放归核心,上官刺史也没有被立刻定罪。三四皇子之间的局面没变,反倒是本来因此受益的勤王被削减了权限。
“如此看来,此时跳出密信副本,并非将由于韦王重伤导致的倾倒局势逆转,而是瞬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此举既然对贵妃一派并没有起太好的作用,当是有第三方势力的强力介入。而方才郎中你所言触及密信者曾与大皇子有关……”武朵欲言又止,神情有些紧张。
“而勤王殿下也说大皇子赶在祁王人手之前将你藏起。”吏部郎中顺势接上。他也早已思及此处,所以才将要紧的线索纷纷道了出来。武朵抬眼,发现郎中并没流露出什么怀疑的神色。郎中只是对她严肃道:“大皇子曾是我朝太子,人心向之,本是必然。比起探究到底还有谁与东宫曾有联系,我更关心大皇子蛰伏多年、突然启用这些旧臣究竟是想做什么。”
武朵琢磨一番,明白过来。她也放下心结,对郎中说出本来想好的提议:“郎中,此去漠北,关乎二位与刺史命运存亡,实不敢再叫人背后得逞。人在暗,尔在明,当有暗中相助才可破局。如若郎中信我,我请代为监察京中动静。”
郎中沉吟一番,郑重地点点头:“我思来想去,倒确实是先生最合适不过。”户部侍郎一向处在信息上游,缺乏对全流线的把控,且与郎中一向处在微妙的互助竞争关系中,不便过于亲近。勤王一方面和他们还只是合作关系,另一方面自然不可能满足于暂时的监察职责,而他当然不放心将底盘全权交付。虽然武朵与以上两者、甚至与大皇子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但至少郎中知晓武朵向来是关心大局、重视分寸的,加之其本来就在网络中和他合作密切,更有利于找出问题来源。
“我且还有一问,”郎中盯着武朵的眼睛,“你究竟为何同韦王殿下闹翻?还请先生明示。”
武朵明白,郎中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嗯……因为我有一些秘密。”武朵斟酌到。郎中微微一笑:“你当然十分神秘。”他别有深意的眼神让武朵感觉对方应当已通过某些渠道获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她也不再扭捏:“这件事是我与殿下开诚布公过的。但……还有些事情,是我希望保守于我自己,而非分享于殿下的。这显然严重辜负了殿下对我的期待。”
郎中下意识地疑惑追问:“什么秘密?”随后他反应过来,既然武朵能为此放弃和李疾霆谋划的一切、顶着巨大的压力重新开始,自己大概率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它是属于别人的。”武朵言尽于此,“我无权随意处置……”她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按照李疾霆的要求将鸿胪寺丞对自己施以的情谊推拒开外,好在寺丞给予了她无比的耐心,并在武朵离开韦王府后再续二人旧交。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宽待,武朵早就知之而慎重,所以丝毫没敢松懈对元伯身世的缄默。她坚信,三皇子没有她依然可以依靠自身努力和他人帮扶成就为亲王;而若她失去寺丞、元伯,就好比剥鳞拆骨,她应当能活无疑,可必然折损元气、痛彻心扉,而且很没必要。同样的疼痛令武朵垂下本来明艳的眉眼:“况且,那是我所珍视。”像所有其他因为被珍视而牵肠挂肚、藕断丝连的人和事一样。
“……”郎中看着武朵重新打起精神来、扬起的标致笑脸,他想了想,然后在员外大笑着抢在勤王车架前将马车领进来、叫他时淡淡地开口,“我临行会遣人将相关名册带给你。”
“告辞。”郎中干脆利落地抱拳上车。
“慢走。”武朵赶紧从对方刚才的承诺和言语之下的嘱托中回过神来,同样敬重行礼。她额头和手心也冒出层层薄汗来,就像所有其他临危受命、紧张而兴奋的有志郎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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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上高懿懿驾驶的车辇,武朵和勤王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个托腮、一个抱胸,隔着为透风而半开的窗帘各自沉思。
接近巷尾转角,有三五孩童嬉闹奔来,圆眸后视,避其不及,惊扰车架。武朵还好,因为高懿懿早有准备、稳住瞪圆了眼睛、嘶鸣躲闪的棕马。而勤王那边更要紧些,因为李绍云本在愣神、没能留意,顿时一歪。好在一来白蹄乌心性沉稳、并未过多动作,二来李绍云功底深厚、反应迅而敏捷,这才堪堪扶着车框稳住身形。
“哈哈哈哈!”高懿懿笑得前仰后合,她一手怀揣点心兜子,一手捏着半块糕点、握得缰绳就粘上碎末,对着勤王指指点点,小的呛到,半天没说出话来。勤王尴尬地低头看了眼好奇探出头来的武朵,“啧”了一声,然后就伸手用攥紧的鞭柄虚着敲了下高懿懿的脑袋:“好歹也是把性命交付给你一半。不提醒一下就算了,还反倒幸灾乐祸?有你这么当副官的吗?”这种程度的埋怨在高懿懿面前恐怕不太够看。于是……
“略略略……”小女武将做着鬼脸,“我就想你肯定得来这一下子。也不道把心搁哪了,这给你飘的啊,还两手空空呢!”学着营里教官的神气,有模有样。武朵估计那大概就是平常勤王教训小高副官的语气。对此,勤王除了再威慑一遍,别无他法。这回,高懿懿眼疾手快地把糕点叼进嘴里,一把抢过了勤王手中的马鞭。武朵看着小女武将把鞭子也藏进怀里、蜷起身压住,终于从那滴溜溜鬼转的调皮眼神中找回些往日在武府时对方的影子。侍女“果儿”的表现也不全是伪装和欺诈。
李绍云倒也不是真的抢不过她,只是如今身份和周遭环境都大为不同了,他觉得当街同小女娃子玩闹着实不雅,没再纠缠罢了。他拍了拍白蹄乌的颈侧,安抚一番,一边还不忘发挥嘴上功夫:“一天不惹点儿祸,你都不带消停的是吧?给你机会照顾照顾元伯,你还不乐意了?”
“乐意!”高懿懿倒是一码归一码,答得飞快,而后补充道,“但是元伯又不要我干嘛?我在府里好无聊啊。哪是一天没搞事?城里真没意思,遛个马还得抠抠搜搜的,我都好几天没好好活动了,闲出屁了都……”
“咦~”武朵闻言皱起鼻子,下意识向往常一样,提醒不拘小节的小女娃子注意言辞。勤王得此助力,立刻支棱起来,探身指着高懿懿的鼻子,一字一顿道:“粗鄙。”虽然笑得没什么权威性就是了。
“……”高懿懿自从惦记着武朵在元伯心目中风光霁月的形象后就对此有点敏感,闻言又羞又恼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憋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服气地举着马鞭指了回去:“反正丢的是你的人!”李绍云就等她被激将,一把捞回了自己的工具。
“诶!”
“怎得?”
“……嘁。”高懿懿撇撇嘴,开始耍赖,回头朝武朵喊道,“不跟他了,我们先走。”说着就拍拍马屁股、要加速。她从进京开始就因为受到紧张兮兮的元伯影响而不得放松,如今终于恢复了在营里那般自在乐呵的心境。少女天真烂漫的性格显露无疑。
武朵正放松地笑,听勤王叫住她们。“等等,慢点儿!”李绍云一边说着,一边又扶了下车架。武朵觉得勤王似乎有话要对她讲、不知为何又迟迟不再开口。“殿下?”她轻声问到。
“嗯?”李绍云回过神来,然后他由此想到了另一个话题,于是笑道,“先生不也和诚辉一样没把我当什么要紧的人物看待?都笑我好几次了,怎么还叫‘殿下’?”
勤王不比李疾霆少些智慧或计策,甚至可以说是因为见多识广而远远胜过。对于过去的莽撞试探和尴尬倾诉,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之不提。而武朵发现自从明确合作、有了更多接触和交流的机会之后,李绍云反倒不再大肆旗鼓地表达倾向,而是总是在她忘记这茬的各种细枝末节里不着痕迹地提醒到她。武朵想,如果李绍云要么是如传闻所言那般时时刻刻都藏着一只眼睛到处觊觎着、所以时时刻刻都想得到做得到,要么就是他自己也早就忙忘了、但习惯的念想可怕地早就养成了习惯的行为。但这一次武朵完全不再给予传闻足够的信赖,她觉得是后者。
不知何时,她对勤王的这些不经意感受得愈发明显。那每每被粉饰成随口随手的照顾在武朵的余光中看来,轰动得不亚于台风过境。她同样选择了没有言明,但与李绍云不一样的是,她倍感明晰。
武朵有些羞赧地提了提嘴角,下意识避开眼,轻声解释道:“殿下自然是要紧人物。况且……殿下不也叫我‘先生’?”
上钩了。勤王就等这句:“哦?看来你有更中意的称呼?我该叫你什么?”
武朵愣了下。她先顺势想了自己常被呼唤的名号,然后发觉勤王的“阴谋诡计”,转眼便半羞半怒地无奈瞪了回去。都是经历过激情动荡的年纪,武朵只觉得身心俱疲,而李绍云正是因此而不再大胆。
“你叫她‘朵儿’喽?”没听见武朵的回应,高懿懿等不及地坏笑着插进来。李绍云看了看武朵,没什么反应,于是他摇摇头:“不好。”他才不要延续李疾霆的阴影。
“噢噢噢!那应该称字!叫什么来着?”高懿懿敲了敲脑袋,灵光一闪,“依斐!对,依斐!”另一个身影划过武朵的脑海,令她不由得呼吸一滞。李绍云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也好……元伯倒是也常叫我的字。”武朵试图尽早结束这个客套的话题。高懿懿并未察觉,闻言高兴地点点头:“他叫你依斐,你叫他骈行喽?而我是诚辉,元伯是元伯。”小女武将哼起自在的歌谣。
“……有心事?”勤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早已洞察。武朵眨了眨眼,正要回答,她突然话锋一转:“敢问殿下方才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李绍云对这个防守反击和根深蒂固的习惯无奈又无所谓地偏头笑了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我觉得我们在想的是同一件事。”他说,“也许是同一个人。依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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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精心换下的染血绷带被悉数递出,太医出门向等候的昭容和三公主禀报情况。难得空旷的屋内,床上,虚汗消瘦的合眼伤患突然两眼皱紧,一声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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