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三十九章 浮生若梦(终)

黔中道浓雾散尽,人影绰绰,依稀得见。

“殿下!”武朵惊恐地提着裙摆赶赴到近前,忧心忡忡地疑问,“殿下怎么钻到树里去了?”

李疾霆愣了愣,回过神来。他发现周身一圈交错缠绕的粗硬枝条,将他虚拢围起。记忆仿佛刚睡醒、断过片一样,眼前的境况令他感到疑惑。

“嚯,”三公主标志性的冷笑人未到声先至,“爬树嘛,你忘了,他最近天天叫唤着来的?可是怎么还爬到树干里面去了?”

李疾霆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来爬树的。

“啊?看着好危险呐。”武朵可不像三公主那样轻松,她揪着袖口、委屈又难过地嗫嚅着,“这树……就非爬不可吗?”

倒也不是……李疾霆一瞬清明,眉头一皱,寻思:“武朵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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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郎中的指派比勤王预想的容易得多。因为与御史大夫一致作为坚定“圣人党”的吏部尚书已经为最近的朝堂纷争感到焦头烂额、无比厌烦。尚书深知上官刺史一旦落马,漠北州府必要经历一场大换血。把不熟悉边疆局势的官员派去顶锅和把机灵能干的人物调去救火,在他看来都属于无妄之灾。若是刺史罪不可赦也就罢了,但如若似是而非、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尚书并不愿看到祁王党权倾朝野、横扫万钧的局面。

当然调遣专员一定涉及到避嫌的相关步骤。吏部郎中无疑有跟当事人之一的韦王走得近些。但韦王身为工部侍郎,多方待事,放眼朝中,谁又能说不认识韦王呢?以郎中平素与人来往的亲密程度,尚书觉得问题不大。况且,前有三四皇子第一次“短兵相接”、忠县贪腐牵扯到吏部郎中时,圣人可是亲发金水、叫彼时还只是四皇子的李吉鸢不要浪费心思在找郎中错处上,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此人可用吗?于是吏部那边大手一挥:“放人。”勤王为此高兴得很,他又不用详细了解尚书一个下午忙里偷闲地新长出了多少白头发。

送行时,刑部员外掐指一算,时来运转,百无禁忌。只是李绍云并没有真的开心蹦跶多久。他刚“按部就班”“循丝觅迹”“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刺史尸首之后,圣人因京中被捕官员的证词而大为光火、最终决定对刺史从严处理。李绍云前一秒看到大理寺签批的“无明显可疑痕迹,推断为失足坠亡”案宗,刚感动得想给出手雁过无声、人过无名的高崇武磕一个,后一秒就巴不得穿越回两周前在金光门边给总是半场开香槟的毒奶员外一个嘴巴子。

勤王这边终于颇为愧疚地尽到皇室关怀,帮助失魂落魄的御史大夫一家子操持守灵和找人事宜,因为他们家成天搞事情的幺子因私自伤害韦王一事畏罪潜逃,那边又要围追堵截仿佛背着他偷偷练就无影神功的圣人,好为刀悬头顶的上官刺史续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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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木林人声吵嚷,溪头游鱼细语,走兽坐看热闹。

“殿下说要弄明白这好好的椴木怎么就变成了榕树。格物致知,躬身实践。”内官站在李疾霆这一边,叉着腰朝武朵和三公主解释,“沿外圈不好爬,置身内侧倒可抵身其侧,相对稳固安全。”

“你在说什么乱码七糟的玩意儿?这能安全?你咋不自己上去试试?”三公主不耐地打断他。

“小的当然要随从,但是得等殿下爬上一段,把底部的空间留出才成……”

“这好像中间也没有空处可退啊,难道要一直爬到最顶上?”武朵得到内官的确认后,抚着胸口朝李疾霆纠结,“殿下,我瞧这树足有百尺,可不是轻容易的。还是不要了吧?”

“……你在这里作甚?”李疾霆反应迟钝,答非所问。

武朵紧张地笑了笑,试探地伸出手去:“我来接你的啊。时候不早了,殿下,回去吧。”

“哦?也是哈。”内官闻言一愣,也不跟三公主吵了,而是转回身问他,“要回去吗,殿下?明日还可再来。”

“接……我?”李疾霆完全没理会那些。他垂眼思索一番,也不知道思索了些啥,总之突然笑了,于笼中向武朵伸出手来,“那好。武朵,你进来接我,本王就跟你回去。”

“哈?”内官没跟上他的思路。而三公主反应快些,就没那么客气了:“你自己没长腿吗?赶紧的,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她一边催促,一边轻轻跺着脚,好像受冻了、很冷的样子。李疾霆为那阵阵轻响而感到烦躁。

“你来不来?”他坚持到。

“殿下……”武朵还犹豫着,盯着他的眼睛眨了又眨,倒也没看向其他地方,“殿下……这树干里面看起来好诡异,我不想进。”

山风呼过,枝叶咧咧,将其剪碎,使之坠落,落在脸上的划伤犹如北境的松针,亦或陇西的干裂。尖锐且抽离。

“……”李疾霆停顿了两秒,然后一个深呼吸,回应到,“好。那你就走。”说罢,他便撸起袖子,卷上裤腿。说干就干。内官惊呼一声,立马爬进笼中,随之跟上。

镂空树干依旧因为空间狭小而令人感到密不透风,可李疾霆不知疲惫地向上攀爬。一尺,两尺,十尺,百尺……

云层往下,空余武朵和三公主无谓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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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绍云赶到武德殿的时候,太医已经尽数离场。他仗着经年功底,悄无声息地靠近,轻轻拍醒在椅子上困得直打颤的三公主:“令仪?”

“骈……咳……骈行?你来了。”三公主给自己倒了水喝上,这才同勤王轻声交谈。“看样子,稳当些了,就是完全没有反应。”三公主朝里屋点了点下巴,然后转过头来,“武朵今天也来过了,刚走。”

“是,我来时碰见了。”李绍云点点头,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憔悴的三公主,拉过她的手来,“她告诉我说你撑得有点极限了。你之后就回去休息吧,晚上我在,明天开始,武朵早点过来,白天她来守着。”

三公主用另一只手撑着沉甸甸又带着阵痛的额头,否决道:“不用。你不是有的事忙?再说,她怎么在这里多待?”本来武朵只是借着带公主府上小郎君看望娘亲的机会短暂传传话,三公主觉得勤王的安排不可行。“要是都不在的时候醒了……叫人听见什么……”她低声提醒。

李绍云坚持,走到面前,把她拉起:“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我自然会给她安排好长时间待在这的由头。总之,你得休息了。顶着这俩大黑眼圈,明个叫别人看到了,立刻就得给你抬回去,那昭容就又得回来。到时候现想办法才是来不及。放心。”三公主这才同意,随着勤王的搀扶,向外走去。

留守在外的宫人刚起身跟上,就听内官宣报:“圣-人-驾-到!”

勤王跟三公主皆是一惊,对视一眼发现都是不明所以后,立刻行礼。

李虑深见到勤王在此,有些疑惑,随即视线转向摇摇欲坠的三公主,明白过来。圣人说,太医反映一直不见好转,他也忧心,来看看三皇子怎么样了。于是两人又紧张地随着圣人走回屋内。

李虑深坐在床边,先是看了看面容塌陷、呼吸微弱的李疾霆,随后突然回头望了勤王一眼。搞得后者又是一阵莫名其妙,兀自头脑风暴。

李虑深拉起李疾霆瘦削的手,放在膝上轻轻抚摸。

立在一旁的勤王和三公主又无言对视。

“嗯?”本来就此放空的圣人突然低头盯着自己包覆伤患手掌的双手。李绍云眼尖地注意到,李疾霆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几下。李虑深将上面的手掌撤开,很快三公主也看出了李疾霆的动作反应。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令勤王和三公主都惊恐不已,后者直接惊呼出声。李虑深也是惊讶地抬头看来一眼,没多想地交代他们传唤太医。他以为两人同样只是惊喜。

李绍云愣在原地不动,还是三公主先反应过来,硬是把他推开一步。勤王瞪着三公主示意来的眼色,他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迈出的房门。如若李疾霆在圣人面前恢复清醒,那他们不会有任何可能阻止三皇子道出真相——以元伯身世为核心的真相。

李绍云一身冷汗,直到被内官唤醒。他这才回过神来,匆匆交代对方去传太医,自己就忙不迭地跑回室内。三公主还在现场,总不能丢下她一个人无助吧。

孤身一人与欣喜不已、轻声呼唤的圣人和动作愈发频繁、睫羽轻颤的三皇子共处一室的那短暂数秒,令三公主感到度日如年。那一瞬间,很多想法闪过她的脑海:

把圣人的注意力绕开,会不会有点晚了?

难道假装摔倒,扑上去按住李疾霆、让他消停一会儿?

要是没控制好,会不会……那可是她亲弟弟啊。

要是李疾霆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告发骈行……她又该如何选择?

勤王冲进来时,正对上三公主兵荒马乱的一双眼眸。李绍云咽了咽口水,他现朝圣人示意,然后走上前,从背后扶住三公主的肩膀。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立于身后,于是公主将知道自己不会早于他倒下。

圣人似乎看到三皇子的眼睛开始轻微地眨动。“三郎?”他俯身再次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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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顶枝叶格外繁茂。先有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探出,拨云见日。

李疾霆在内官的托举下,成功爬出树冠,小心翼翼地站起,立身于群山之巅、万象海面。内官不想跟他争仅有的安全落脚处,便抱着树枝,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

“本……我从未见过,如此盛景。”李疾霆极目远眺,发间流风,清冷自在且大气磅礴。一个无比通透的深呼吸,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旷神怡。

李疾霆兀自背手注目了一会儿。他听到脚底有人呼唤,以为是内官。结果低头看去,内官只是在打哈欠。于是他以为是树下的武朵和三公主。略微俯身看去,只见薄云,不见人影。

内官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提醒他注意安全:“殿下,这可是百尺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李疾霆觉得自己应当是幻听了,点点头,继续远眺。他面向即将沉入脚下烟海的落日,不由得阵阵发笑。

这是谁也来不了的地界,只有他坚持到达,才能看到。虽然武朵没能欣赏此间盛景,有些可信,但也是促成了难得无人打扰的境地,终于让他感受到毫无负担的畅快。他要常来……

【“……”】

李疾霆又听到呼唤声,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他有些烦闷地四处张望,心想都百尺之高、无人之境了,怎么还有人找他?

“诶?”几个转头的恍惚间,他突然感觉到记忆渐渐回笼。在内官疑惑的询问中,李疾霆愣愣道:“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这树是怎么回事了,而且,”李疾霆仰头望向无垠的苍穹,近乎呢喃道,“我来过这里。”

【“……”】

呼唤依旧不止,但李疾霆已经完全明晰了自己现下的处境——这里是梦境。他在狱中遇刺,几近离世,在阴阳之间徘徊梦游。

倒也算是……无人之境。

【“……”】

他凝神细听,试图辨别究竟是谁人在唤他。既然是他的梦境,李疾霆决定自行做主要不要回应这个扰人的呼唤。

【“三郎?”】

李疾霆终于听清。他头脑还是有些发木,先是愣了愣,随后才想明白。不是武朵,武朵以前叫他“威远”,后来称他“殿下”。不是三公主,她生气时候叫他全名,而她大部分时候都对自己挺生气的。也不是母亲,母亲有时候也叫他的小字,但更多是亲昵地唤他“儿啊”……

刚踢开内官手臂的脚踝动了动。在内官反应过来之前,他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内官撕心裂肺地大叫。

【“威远!”】

只有一个人会叫他“三郎”。

李疾霆想起来了:

唯有死亡能够摆脱绞杀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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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

太医紧赶慢赶地跑进来。却见圣人捧着三皇子的手腕静默,三公主扑在床前,勤王呆立一旁。

李虑深多少会点儿基础的脉象,转头看到太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后,圣人起身,并拽起魂不守舍的三公主,给太医让开地方。李绍云被涌进来的一大帮人撞了一下,才愣愣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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