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还没有等江怀砚琢磨出来为何阿姐会说出这番话,内殿里就传来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
他所居住的内殿本就空旷,他又不喜爱奢靡,只摆了寥寥几个装饰。
这会儿孩子的哭声震天动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简直放大了有数十倍。
等江怀砚慢悠悠摇进去的时候,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善书都皱起了眉头,手足无措想要哄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两个大男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这带孩子的事儿倒是比天下大事还要让人焦躁。
尤其是这孩子刚还在玩着玩具,忽然一抬手发现阿娘不见了,整个人立刻情绪崩溃,五官表情挤做一团,毫无顾忌的大哭起来。
善叔如此能耐之人,却因为这孩子不会说话而束手无策。
江怀砚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袖子,“善叔,这……这孩子也算是你的主上……要不然你……”
善叔难得的回话如此迅速:“老奴不行。”
“老奴年纪大了,晚上容易惊醒,夜梦又多,如今心悸吃不消,前几日老奴还去他医院要了几副方子,你要是把这孩子交给我带,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难得善叔说了这么一大长串话,把江怀砚拒绝的明明白白的。
江怀砚捏了捏袖子,忍着震天的哭声终究叹了一口气,“行吧,那晚上跟我。”
宫中不是没有带孩子的老媪,有的还非常专业。
但江怀砚终究不放心。
这孩子说到底是沈关越的孩子,若是有人知晓孩子的身份一定会对他下毒手。
用旁人总不如自己放心。
再说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事。
江怀砚从轮椅上弯下腰,朝地上的孩子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手莹润白皙,同军营里那些粗糙的汉子完全不一样。
江启见多了糙汉子抱自己,冷不丁看见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一时间都忘了哭。
手里抓着布老虎呆呆的仰起头,又看见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更是失了神。
耳朵终于清静了些。
江怀砚伸着手捏着江启肉嘟嘟的小胖手,仔细打量着孩子的五官。
你别说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沈关越啊。
阿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到是可惜没能继承。
江怀砚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合沈关越相似的眉眼,只能惋惜一次,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孩子从地上抱起来。
江启也呆呆的看着他,任由他把自己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双腿有些咯人,不如阿娘的怀抱温暖。
但他身体下面坐着的东西很好玩,一时间让江启忘了哭,看入迷了。
随着轮椅咯吱咯吱的旋转,小家伙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江怀砚腿上,一点一点往大殿外面挪。
这大殿有些冰冷,江怀砚平时不在意这些,但孩子身上穿的单薄,万一冻着了就麻烦,所以他想带着孩子去另一个小一点的偏房。
这孩子刚跟着轮椅滑来滑去倒是安分,一双琉璃琥珀似的眼珠子充满好奇,上下打量着周遭的景色。
等到那双大眼睛一眼瞥到远处的落日,余辉一收,忽然天就暗了下来。
刚才还很听话的小家伙无意识的瘪了瘪嘴,又震天动地的哭起来。
江怀砚还没能走到偏殿的门口,听着这哭声立马调转了轮椅,往另一处狭小的偏殿挪动。
这座被藏在主殿后面的偏殿一直不允许宫婢和内官进去,是君后宫中的禁忌。
江怀砚忍着耳朵被震聋的风险,解开门上的大锁,吱呀一声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瞬间顺着轮椅攀爬上了他的大腿,小爪子在他身上挠来挠去,十分热情。
怀中的江启收住了哭声,因为软绵绵的小手下面居然垫着一个更软濡的东西。
就是那种毛茸茸的,带着温度的,还在怀中拱来拱去的小东西。
江启从出生开始就在云台塞外,见到的无非都是大的牛羊马,还有各式各样穿着盔甲的将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动物,没有摸过这么光滑的皮毛。
一时间完全忘了哭,被怀里的黄喉貂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正是江怀砚拼死救下来的沈关越的黄喉貂。
不知道这一年有多少奇珍异宝贵重药材用在了这家伙身上,好不容易替他捡回了一条小命。
殊不知这只黄喉貂刚醒来的时候,见到江怀砚的第一眼便是狠狠的上前咬了一口。
后来经过日夜相处精心照顾,黄喉貂也放下了所有的戒心,日渐亲密地围绕在江怀砚的身边。
如今江怀砚带来一个小家伙,它原本是想要呲着牙上前狠狠咬一口给对方一个教训的,却不曾想在这小东西的身上竟然闻到了久违的熟悉的主人的味道。
是沈关越的味道!
黄喉貂立刻收起自己锋利的牙齿,将自己缩成一团伪装成十分可爱的模样,任凭小家伙把自己搓扁揉圆。
一人一貂愉快的玩耍了起来,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偏殿中。
瞧见这副和谐的模样,江怀砚再次确认,这孩子确实是沈关越的。
否则怎么连一向令人闻风丧胆的黄喉貂,在见到这孩子的第一面就臣服了。
真好。
真是,好呀。
江怀薇将孩子留在宫中的第二日,江怀砚就收到了阿姐被责打的消息。
但终究是江崇下不去手,只罚了三日不许吃饭。
江怀砚想,只要接下来他不见阿姐,阿爹就再也不可能送人进来。
没有人送进来,沈太后那个孩子就没有危险。
暮色四起,偌大的宫闱里一个一个宫殿开始点灯,鳞次栉比,像一条长龙一般延伸到黑暗处。
与此同时,沈关越行军的队伍正在翻山越岭。
一排排举着的火把就像黑夜里的游龙,悄无声息的穿梭于群山峻岭之中,很快就会出现在下一座城池面前。
哀嚎声,求救声,兵刃交接声,到最后城门大开,全城民众裹着白布跪迎沈关越大军直入。
这半年来,每经过一座城池,这一幕就会重新上演一遍。
他们一路打下来势如破竹,竟没有任何一座城池可以抵抗超过一个月的。
可见是天要亡司徒家。
沈关越揉了揉眉心,交代完下一个攻城的任务,有些疲惫的合衣躺在随便搭起的营帐里,浅睡一会儿。
周遭的士兵都放慢了动静,只能偶尔听到些窃窃私语。
夜来幽梦,睡前看见了火把好像变成了一排排红烛,依次点燃在长平侯府里。
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嫁衣正站在府里他的房门口。
沈关越揉了揉眼睛,眼前的画面却越发清晰。
江怀砚一身雪白的肌肤在烛火的映衬下越发诱人,他自顾自走进里屋。一点一点退一下身上的喜服。
先是外袍,再到里衣,头上只简简单单的挽了一支长簪,因为是青龙的模样,所以有些勾住了发丝。
“愣着做什么,来帮我一下。”
沈关越胸口滚烫,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里面横冲直撞着,叫嚣着想要出来。
“帮你做什么?”
“你傻呀,今日是我们新婚之夜,你说帮我做什么?”
“新婚之夜?”
是呀,这红烛是在长平侯府燃着,不是燃烧在大内皇宫。
他的阿砚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嫁衣,不是凤袍,也没有带凤冠。
阿砚要嫁的人,是他?
沈关越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几步,觉得不可置信。
这怕是一场梦吧。
他真傻。
做梦还想着,阿砚会嫁给自己。
沈关越有些清醒过来,望着眼前朝自己笑语盈盈的人,总觉得这笑里藏着绵软的刀子,再下一秒就会狠狠捅进自己的心窝。
所以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为什么不进来?”
“阿越?”
“我觉得有些不真实。”沈关越声音有些冷淡。
江怀砚自顾自拆解着妆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我也觉得很不真实。”
“未曾想,我们二人竟然真的会成婚。”
“你后悔吗,阿越?”
“你今日若是娶了我,就意味着你以后再无子嗣,或许你只是一时间年轻气盛呢?如果你后悔了,今日你自可离去……不必顾及我。”
后悔吗?
什么后悔,什么子嗣?
他沈关越从来没在乎过这些世俗的玩意儿。
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有能抢走江怀砚,眼睁睁的看着他嫁入皇宫。
“你真的不进来吗?”
江怀砚宽衣的动作有些微微的停住,偏过头盯着自己,脸上有些茫然。
不同于之前的决绝凛然。
嫁衣脱下后,是另一抹别样的红绸,浅浅系了个带子在腰间,衬得江怀砚肤白如雪。
沈关越往前走了一步,又着急后退。
便是做梦,即便是做梦。
他可以吗?
可以,亵渎他吗?
“即便不进来,今日洞房花烛,也该喝一杯。”江怀砚看出他眼底的犹疑,纤细指尖略过两杯鎏金蝶缠绕的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递到沈关越的面前。
清亮亮的酒水就在眼前,沈关越喉结滚动。
真的可以吗?
他的阿砚,真的会如此温柔与他共饮。
想起之前在大内皇宫被江怀砚丢弃在地上的那杯酒,沈关越没有任何犹疑,一把钳制住阿砚的手,就着他的手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不等江怀砚反应过来,复又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半温柔半哄着他仰起头,承接住他口中的酒水。
交杯酒,就该相濡以沫,融为一体,才能永不分离,不是吗?
就像他和阿砚。
在今夜,在现在,在属于他们的洞房花烛之下。
阿砚,阿砚,他的阿砚。
就该被他揉碎在怀里,在榻上,在沙哑的摇曳中。
“阿砚,告诉我,我们成婚了对不对?”
“唔...”叹息声,无力垂下的手臂,都该是最好的证明。
“今昔是何夕,你不要忘了,阿砚,不要忘了。”
【这里只是在对话在对话在对话啊啊啊啊啊啊!!!审核大人你看清楚!】
【人对话的时候不能喘气吗?你不呼吸的吗??????】
“安和十六年...唔...,现在是安和十六年。轻些,阿越...”
“阿越...!”
安和十六年。
春花正艳,少年如火。
一夜烛火燃尽,江怀砚猛得从帐中惊醒。
由于动作太大,他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梦见沈关越杀进了金陵城。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正安稳睡在他身边的孩子忽然伸出拳头抖了一下,江怀砚俯下身轻哄两下,直到孩子逐渐睡沉,这才轮到自己。
但是这一场梦境让他始终没有办法释怀。
梦中那人身穿寒甲手持长枪骑在马上,带着黑色面具让人看不清楚面容,只轻轻一挥手,数万大军一下子踏进金陵城,四处都是战火硝烟,人群的惨叫声,孩子的哭泣声,还有长刀刺进血肉的声音。
交织在耳边让人心脏狂跳。
而那人骑着马,一步,一步,踩着血迹踏在大殿龙纹石刻上,将那只寓意飞天活灵活现的龙狠狠踩在脚下。
而后长枪一指,直逼他的额间。
他被囚在大殿,不得外出。
殿外每天都在死人,从最开始的婢女内官,到朝中大臣,再到司徒京...司徒幽...
血流成河,无一幸免。
直到杀光了所有人。
那人才踏进他的主殿。
他问他,不是喜欢做君后吗?
现在是做他的君后呢,还是去黄泉继续做司徒幽的君后。
冰冷的铠甲带着略有点温度的指节紧紧贴着他的下巴,虽然没有掐住他的脖子,但是带下来的压迫感和窒息感都让人毛骨悚然。
江怀砚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表情。
可他就是知道,他是沈关越。
夫妻同床共枕三年,他对他的身体再熟悉不过。
他强迫着他跪在窗前贵妃榻上,透过半开的雕花窗,一边看外面残忍杀人的画面,一边被迫承受他的索取。
每一次深入,都是一次愉悦的痛苦。
他想要让他明白,自己当初的选择有多可笑。
江怀砚叹了一口气,从这个并不让人舒适的梦中抽离出来,直愣愣坐在那发了好一会儿呆。
梦中场景虽然痛楚,但好过江家由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需要接受惩罚。
再没有全族被屠的场景,不过是死他一人耳。
如今,沈关越又同阿姐有了孩子,将来这孩子自会成为约束沈关越的一道锁链。
只要他可以在沈关越入金陵城之前先阻止他的杀戮,或许可以让全城百姓免于遭难。
想到这儿,江怀砚又给江启拽好被角,起身披着一件薄衣走出庭院,就这么独自一人站在月下。
这一年来,他已经将朝中可用,族中有能之人都调去金陵城外,远离沈太后和司徒家的掌控,剩下的都是忠诚于阿爹的死士。
该找个机会将阿爹和这些人关起来,等事情过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眼见着沈关越不到半年就会杀到金陵,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江怀砚第一个就想到了陈玉辞。
这家伙外放之前满篇都是在骂江家的,那些证据之类的可以挑些无关性命的按在剩下族人身上,丢进牢中待个数月等待平反,总好过丢了性命。
尽管对沈关越对自己的态度还不是确定,但是江怀砚依旧想要赌一赌。
这一场豪赌,希望江家只死他一个人就行。
至于阿爹,阿爹固执,是整个计划里最大的变数。他得想个周全的计划出来。既能保住阿爹的性命,又不至于让阿爹下不来台。
这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江怀砚仰头看向一轮明月。
只有月华最公平,也最无情,平等得照在每个人身上。
不带一丝温度。
沈关越从梦中醒来之后,就一直觉得不自在。
不仅仅是因为,梦中他竟然亵渎了他的阿砚。
更是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他与阿砚竟然如此契合毫无生涩之感。
要知道,在这之前,他连拉着阿砚的手都不敢。
可这种滋味,又让人食髓知味,无法忘却。
阿砚这样冷心冷性的人啊,竟也是会,化为一滩春水的。
沈关越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的疯魔。
都被人抛弃了,到底是有多贱才会觉得阿砚会同自己洞房花烛呢?
还说什么安和十六年。
安和十六年,就是去年,去年他分明是跟别人成婚了...
安和,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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