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江家静得可怕,几许风声呼啸入耳,不断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面上震惊的,远不止江怀砚一个人。
江崇握着匕首站在原地,数十年来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老态龙钟了,否则怎会连自家孩子说的话都听不太清楚。
于是他又复问了一句:“你说启儿是谁的孩子?”
江怀砚的眼神里也同样充满疑问。
两个人目光皆落在江怀薇的脸上。
若是沈关越的孩子,保命可能无虞。
若是萧氏...江怀砚不敢想。
这孩子,竟有一天会成为天命之人吗?
“他是萧家的孩子。阿耶,他将会是大雍名正言顺的太子。”
江怀薇笃定说道。
“但最初,我并不知道他阿耶是萧家人。”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有些理亏,但却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
“萧家的孩子。好啊,那便好了。”
江崇骤然丢下手中匕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知道孩子是萧家的,那么叛军绝对不会对他们下手呢,还是说江家后人竟有机会登临帝位,一时间感慨万分。
江怀砚摸不透。
江崇抚掌叹息了一会儿,忽得回头看向身边近在咫尺的江怀砚,“事已至此,或许就是天意。”
他目光灼灼,虽没有释然,却也没有之前坚定的模样。
变化得如此之快,江怀砚只觉得有些不妥。
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江崇叹了一口气,“既然是天意,我也就不去执着了,只是有一点,砚儿,若是让沈关越带人攻进皇城,怕是会血流成河,百姓无辜受累。”
“沈关越不会滥杀无辜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砚儿你若是可以放下过去,为父希望你可以出城去同沈关越和谈。”
和谈?
江怀砚盯着阿耶,总觉得这些话不太像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江氏傲骨,阿耶真的放下了吗?
“沈关越不会伤害你,从前不会,现在亦是不会,况且司徒家也没什么人可以用了。阿耶想进宫去陪着圣上,我怕他想不开。”
江崇说的不错。
司徒幽这个疯子确实不可能去跟沈关越和谈,在没有撕破脸的时候他已经和沈关越势同水火了。
司徒京的话,还不够分量。
而沈太后自不必说,定然是不会出宫的,沈关越本就是她的侄儿,这天下无论谁做皇帝,她都是沈太后。
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
唯一的人选,只有他了。
江崇不是说说而已,提出和谈之后,他径直去了书房,从侧柜隐匿处找出了金陵城的布防图,在其中两个门上用朱笔圈住出来。
“这里百姓聚集最多,如今重兵围城,他们觉得毫无胜算,多半会聚集在次等待突围或者绞杀,你若是和谈的话,切记让沈关越不要从北城门进来,若是吓到无辜百姓恐引发大乱。”
“南熏门布防最为严密,三千金甲卫皆汇于此,城门打开之前我会给你手令,你出城前可以命他们原地解散,不用做无谓抗争。”
“至于宫里的守卫,我自会去劝说,届时不会给萧氏带来任何麻烦。”
江崇将每一步都仔仔细细考虑了进去,包括权贵重臣的居所在哪,家人几何,如何保护和安置,事无巨细都一一交代给了江怀砚。
看着阿耶鬓边这几日忽然增添的白发,江怀砚一时间百感交集。
阿耶他,竟然真的愿意和谈了。
“至于沈关越入城之后,处理完所有的大事,你若是还想同他在一起的话..阿耶也不拦着你。”
江崇合上地图,将地图和令牌一并交给了江怀砚。
随即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那株树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怀砚捏紧手中信物,站在原地没有动。
倒是阿耶语气慈祥:“怎么还不去,快去吧,和谈的事情要声势浩大,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司徒家的决心,这样才能保圣上一命。砚儿,你可明白?”
“明白的。”
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司徒氏降了,是君后亲自带着旨意出城门的,这样的话,即使萧氏后面想要赶尽杀绝,怕也不能。
否则这天下的悠悠之口,要如何堵住。
阿耶这是到最后,还在为司徒氏留一条生路。
“去吧,去吧。”江崇挥挥手,像是无数次送别自己一样。
送他出嫁,送他入宫,送他离去。
“阿姐她...”
“她留在我身边,司徒氏不会为难她。”
江怀砚一步三回头,却也明白现在自己身上的任务。
要赶在沈关越攻城之前先和谈,否则一旦开战,会有太多人枉死。
他离开书房,摇着轮椅慢慢往院子里去,等走到府门口的时候,江怀薇忽然将一个奶团子不由分说放在他的怀里。
江怀砚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白。
倒是江怀薇有些洒脱:“你不是要和谈嘛,你把启儿带着吧,他看到启儿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再说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来。”
江怀薇自言自语。
“阿耶要进宫,可是你知道的,司徒幽是个疯子。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可是我不敢去赌司徒幽的疯病,若是他忽然想不开拿启儿当筹码,所以还是你带着启儿去更好一点。”
江怀薇说的不无道理。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奶团子,果然眉眼间与沈关越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地方。
“也罢,我带着他确实是更有诚意。我虽然能确定沈关越会听我的,但是萧...”
他也不能确定。
他太久没有和沈关越联系过,他不知道在这一场叛乱中占主导地位的,到底是沈关越,还是萧齐。
若是后者,想要不伤一兵一卒退位,着实有些难度。
毕竟当初司徒氏可是屠了萧家满门的。
眼见轮椅和孩子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江怀薇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终究是落了地。
无论如何,孩子是安全的。
她回到院中,恰好同刚从书房走出来的江崇撞在一处。
江崇抬眼看了一下自己女儿,没有言语,而是径直往已经烧得残破的祠堂走过去。
“阿耶,那边危险,立柱什么的都已经破损,可能...”
江崇充耳不闻。
江怀薇以为他没有听见,又追了两步过去,和江崇并肩站在一块儿。
江崇低头,曾经刷着大红生漆耀眼夺目的江氏祠堂四个字早已在烈火焦灼下变得漆黑一片,剩下个看不太清楚的‘江’字,孤零零掉落在立柱旁边。
像如今的江家。
他抬袖,在描金的江字上面仔细擦了擦。
擦不干净,越描越黑。
他索性弃了,继续往祠堂里走。
香烛倒了,只有紫铜香炉还在,里面除了飞灰还有木屑子。
江氏祖先的牌位最下面几排已经面目全非,只有置于最高处的几个牌位还屹立着。
名字早已看不真切。
“薇儿,去倒几杯茶来,我和先祖们喝一杯,就此别过。”
江怀薇不敢不听,转身去泡茶的功夫,再回到祠堂的时候,江崇已经江香炉摆好,从角落里捡了几支未燃尽的香擦干净,点上。
幽幽檀香萦绕在鼻尖,江怀薇动了动鼻子,有些不太适应。
她泡了四杯茶。
江崇在香炉前恭恭敬敬放了两杯。
余下两杯,一杯递给她,一杯递给自己。
江怀薇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江崇现在不知为何,十分有耐心,甚至是用从来没这么慈爱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孩子。
“孩子,总要谢罪的。”
“你生了萧氏的孩子,先祖会生气。”
“这杯茶,便是赔罪。”
掌心传来滚烫的温度。
江怀薇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将茶杯放在唇边,浅浅喝了一口。
目光落在江崇身上,江崇却一点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将杯中饮尽了。
“这杯茶之后,你就不欠江家了。”
絮絮叨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江怀薇听的。
江怀薇迷迷糊糊,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这次的茶叶异常苦涩,唇齿之间那股子苦味似乎完全散不掉,等到茶水都入肚之后,还留有满口苦涩。
“阿耶,这茶坏了。”
她说。
“没坏,是人变了而已。”
江崇盯着烧了一半的香,慢慢转头看着自己孩子,语重心长:“薇儿,你等等阿耶,等阿耶都处理完了,带着砚儿一起跟你去谢罪。”
“做错的事,总要谢罪的...”
——
乌云压城,给本就风雨飘摇的王朝更增添了一抹绝望。
江怀砚摇着轮椅往城门去,原本宽阔的青石大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些碎瓦片,轮椅压过的时候发出重重的一声。
江怀砚没在意,一下子颠簸过去,心头无端一跳。
怀中的启儿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的,忽的哇哇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悠长长街上来回飘荡。
风起,风又落。
将别家屋子前挂着的残破灯笼卷飞上天,又重重坠落。
像是谁的一生,忽的就散在风里了。
阿耶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圈重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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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自当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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