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许久不见

通往城门的长街从未有过如此安静,就像是暴雨之前的死寂一般。

百姓全都关门闭户,即使是白日也不会有人敢出来。

谁都知道,城破就在这几日了。

家里有点权势的早已逃出城外,剩下普通百姓找不到门路,只能躲着藏着,祈祷叛军入城的时候看不见自己。

江怀砚知道,这一扇扇门后面有一双双眼睛,都在透过门缝看着自己。

带着祈盼。

他们不过是想要活着而已。

通往城门一路,他从未觉得如此漫长过,直到守卫将他放上城楼,才隔绝了门后面所有的目光。

其实和谈与否,他已经不需要去同司徒氏商议了。

既然阿耶能同意和谈,放弃抵抗,就代表不用过问司徒幽的意见。

司徒幽的意见,一直都不重要。

前世不重要,今生也不重要。

就如他这个人一样,活得一点也不重要。

他将手中令牌递出去,把阿耶的命令全军通传后,有些恍然。

这一世,好歹是快要结束了。

虽然不明白要怎么去面对沈关越,但不能面对也终究是要面对。

要投降的消息早间刚传出来,晌午沈关越这边就已经知晓。

他大大咧咧坐在营帐里,一手端着青铜酒杯,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支箭矢,听到消息的时候嘴角莫名落下几分。

藏在玩世不恭神情下面的,反倒是几分沉重。

萧齐此人惯会察言观色,问他怎么了也不回答,只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盯着金陵城的城墙发呆。

“大抵是近乡情怯。”萧齐断言。“等入了金陵,你想见的那人自然就能见到。”

“只是不知道,司徒家派个谁来谈和呢?”

“要留?”沈关越冷不丁得出声,一双眼如同猎人般紧紧锁着萧齐。

萧齐被着目光盯得打了个激灵,随即耸耸肩:“不然呢?要不说司徒氏狡黠难对付,他这么正大光明投了我,我到不好大开杀戒了,否则那群老古板们会炸锅。”

“当初司徒氏入金陵城,可没给萧家活路。”沈关越饮尽杯中酒。毫不避讳把一些陈年往事都带出来:“躲粪车,吃糠吃土的日子都忘了?”

“你要如何?”萧齐眸色一暗。

“玩个有趣的,你有仇要报,我也有咽不下的气。”

沈关越将杯子一掷,站起身来大步向前,边走边对收下吩咐:“今日无论司徒氏派谁来投诚,都给我冷上一冷,我不回来,谁都不许接他们的投诚书。”

下马威这东西,该给还是要给的。

“你去哪儿?”萧齐声音从后面追来。

沈关越头也不回:“去看看老朋友。”

白日的金陵城也是死寂一片。

众人掩门闭户,不敢冒头。

沈关越堂而皇之翻过城墙,倒是轻车熟路。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金陵城了,毕竟可困了他十数年之久呢。

由城门至长街,再到宫门,皆是他曾走过的路。

直到再一次站在大殿前。

刻着龙纹的石刻不再面目狰狞,似乎都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阿砚,许久不见。

我来见你了。

——

七月末,金陵城天气是那种湿热湿热的。

炎炎的烈日并没有因为刚下过几场雨而收敛起来,反倒是越发肆意。

每一寸照在江怀砚身上的阳光,都像在炙烤着他。

倒是许久没有这么出汗了。

他手中捧着和谈书,身后跟着几个司徒氏派来的朝臣,几个人就这么在城门口站了有三个多时辰。

几位老臣已经身形摇晃,身上官服早已湿透,满脸通红,下一秒都可能就此驾鹤西去。

江怀砚也自不必说,离开了轮椅的支撑,伤痛的那条腿也是在勉力强撑。因为周遭百姓太多,且他们又是代表司徒氏来和谈的,他若是还坐在轮椅上,多少有些不够诚意。

况且,刚才来人说,是沈关越的意思,让他们继续等着。

等到沈关越愿意见他们为止。

江怀砚苦笑,这倒像是沈关越能做出来的事情。

率性而为,从来不被任何东西裹挟。

看来,沈关越是不太想见他的。

只是派人把启儿带走了。

等到日落西沉,江怀砚这里几个老臣已然撑不住,有人重重倒下被人抬回去,也有人原地坐着喘气,眼里却还是想要继续等待的执着。

唯有江怀砚一个人,还死死捏着那份和谈书,岿然不动。

夜的凉风略过耳畔,唤起江怀砚心智的一丝清明。

他仰头,才发现月亮不知道何时已经挂在树梢。

说起来,并不是他身体有多好,而是堪堪靠着捆绑在腿上的铁板,将他全部体重给支撑住,即使铁板已经镶嵌入血肉里,但刺痛感远不及酷暑带来的眩晕感觉。

就这么半昏沉半清醒,真让他撑到了日落。

眼前的营帐一路又一路燃起篝火,照亮了主帐的路。

在第五个时辰的时候,终于有士兵过来说传主帐的命令,今日沈关越没有时间,让他们先在旁边的客帐休息,这和谈书,明日再看。

随着士兵的脚步,江怀砚几乎是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偶尔一个回头,也不知道自己是热到出现幻觉了,还是怎么样,竟然越过层层兵甲,好像看见了沈关越掀开帐子的身影。

他果然,一直在啊...

只是不愿见他罢了。

轻薄的营帐被沈关越掀开,刚回来的他心情并不是很好,身上还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只是这些血迹深浅不一,不太像同一个人的。

萧齐有些疑惑:“你这是,手刃了司徒氏全族?没杀开心么?怎么扳着个脸。”

沈关越看了一眼旁边正在玩布老虎的启儿,面色更加不好,吩咐伏山把启儿先抱下去,随即重重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依旧凝重。

被困弹尽粮绝的时候,他都没这样黑脸过。

“该不会被司徒幽给捅了吧?这你的血?”萧齐上前掀他袍子,故意左看看右看看,带着揶揄。

沈关越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用尽了力气捏到他手腕涨红,许久才吐出一句:“阿姐死了。”

他说完就松开了萧齐的手。

但萧齐那只伸出来的手,依旧停留在半空中,竟跟僵直住一样,没有半点动作。

“沈兄,莫开玩笑。”

“阿姐死了,江家祠堂烧了,皇宫里没有他的影子,我没有找到他。”

这话说出口后,他只觉得自己整个脊背都被爬满冷汗,明明是七月里的酷暑天,却不知为何竟周身冰冷,好似坠入寒潭一样。

许久,沈关越吐出一口气:“启儿,没有阿娘了。”

他大概毕生都无法忘记出宫以后看见的场景。

原本他只是偷偷溜进宫去找司徒幽麻烦的,谁知道那个司徒幽那么经不起吓唬,三两下就见了血,死了几个宫人闹得动静太大。

未免在入城之前多生变故,沈关越只找了几个宫殿,没有找到江怀砚的身影。

他原本以为,他今日可以见到阿砚的。

哪怕是见到阿砚惧怕的,后悔的,哀求的那双眼。

但是都没有。

宫里没找到阿砚,回来的时候他便想去江家看看。

轻车熟路翻过江家院墙,沈关越却看见了不愿看见的一幕。

江家早已七零八落,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阿砚曾经跪过的祠堂只剩下断垣残壁,还有祠堂最中间竟然躺着一个人。

是早已没有生息的江怀薇。

江怀薇口鼻流血,面色青紫,身上却没有别的伤痕,很明显是中毒了。

等沈关越看见她的时候,她早已香消玉殒,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沈关越叫了好几声阿姐,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不明白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明前几日,他还收到了阿姐送来报平安的消息。

他没照顾好江怀薇,又弄丢了阿砚。沈关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回到大军营帐的。连门口在那儿等着递和谈书的使者都没有心思看一眼。

明明就差一步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阿砚...若是也不在了...

沈关越完全不敢想下去。

这边江怀砚同几个老臣终于抵达了营帐,一进去那几个老臣就瘫倒在地上。

脱力归脱力,嘴里却还有骂骂咧咧的力气:“这个反贼欺人太甚!我等不远数十里出城进降,整整一日滴水未进,他竟然连一面都不见!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也有明事理知道事情无可挽回的:“行了,顾老少说两句吧,以目前的形势,他就是把我们几个当场斩杀也不为过。”

“胡闹,两军对阵,不斩来使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呵,国都叛了,还讲什么规矩不规矩。”

“可君后还在这儿!他毕竟是一国之后,焉能如此苛责!”

说罢,几个人齐刷刷看向不置一言的江怀砚。

江怀砚倒是淡定,不过这淡定也是源于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他支撑着给几位老臣倒了水,最后才给自己倒上一杯,只一言不发得喝水。

刚才才嘴硬的老家伙有些胆怯得试探:“君后,您说,他们该不会真的把我们都杀了吧?”

能愿意来送和谈书的,都是有胆量有气度的衷心之臣。

这些老臣不是对司徒氏衷心,而是对百姓衷心,真心希望避免战火才会愿意做这件事。

毕竟,他们诸位踏出了这一步,将来青史留名,留的都是骂名,不是吗?

江怀砚慢慢咽下口中茶水,缓了一口气:“诸位阁老放心,他们不会动手的。”

当初司徒氏屠杀旧臣,往事历历在目,短短数十年就灭国如斯,萧氏若是想要长久,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哎,百年如一梦,也不知我等今日站在这儿,明日史书又会如何。”

几位老臣都不再言语,互相沉默着裹衣靠在地上。

一想到那群史官,个个脸色都不是很好。

军营的夜除了充斥着马匹声和火把声之外,更多的还是蚊虫鼠蚁。

江怀砚辗转反侧,怎么也没能睡着。

且不说围绕在耳边嗡嗡不断的蚊子,便是腿骨上的伤口也已开始隐隐发炎,酸腐味渐渐溢出。

可他们是来和谈的,没有消毒包扎的条件。更重要的问题是明日。

明日,若是沈关越肯见他们了...他要怎么才能站立起来。

他也没想到沈关越今日会如此拿乔,拖了整整一日都不肯出现,所以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多少五石散。加上如今五石散对他已经没多少用处,服用量是之前的数倍,药效却微乎其微。

他怕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才靠着稻草有些许困倦的睡意,外面原本整齐划一的行军之声忽然停止。

江怀砚一惊,抬头就看见有人掀开帐篷毫不客气踏进来。

“主上现在要见你们,快点起来,都给我起来。”

主上?现在?

几个被从睡梦里扯醒的老头撇了一眼外面高悬的明月,恨不能破口大骂起来。

这会儿夜深,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和谈。

萧氏怕是有病吧?

有病没病,都得去见。

他们来此不就是为了能面对面坐下来谈条件嘛。

几个人拍拍屁股,吃力得从地上爬起来,有贴心的老臣上手扶了一下江怀砚。

而远处的营帐里,沈关越同萧齐讲了自己已经安置好江怀薇的尸首,等杀进金陵以后再埋入皇陵,让她金尊玉贵得去。

事情处理完,心中那一口浊气却没办法舒展。

江怀薇都如此,可见他的阿砚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关越一想到司徒氏就冒无名火,恰逢司徒氏派来和谈的人都在自己营帐中。

如此深夜,如此月色,他都不能安睡,那群人凭什么可以休息?

都给他喊起来,大半夜的好好和谈和谈。

眼见着那波人被越带越近,沈关越不屑一顾得往外瞥了一眼,想着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先在营帐外站半个时辰再谈。

命令还没落下,一道幽白色的身影缓缓出现。

沈关越:啊,我终于见到我媳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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