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受伤,一连三日都在房中休养,不见出门。
这日一早,远昭刚刚洗漱,便听苍玒在外叩门:“远兄,你起了没有?我着人买了鱼醢粥,你吃点吧。”
秦昭起身开门,秦远却在卧房骂他道:“废物东西,轻轻一碰就伤成这副鸟样,连口热粥都伺候不了,还要旁人买来孝敬,要你何用?”
正说着,那苍玒便带了长生,提着两个食盒,嬉皮笑脸进了屋,一进来就四下打量远昭二人神情。
秦远拍了拍桌子:“看什么看?不认识我还是不认识他?”
苍玒笑道:“哎哟,这不是关心您二位吗?我知道昭弟近日来身体抱恙,没有去买鱼醢粥,这不,我今儿一大早便差人快马加鞭地去买了四大碗回来。刚又让小厨房给热了热,可香呢,您老人家赶紧趁热喝吧。”说罢,又去喊秦昭:“昭弟,这里面可有你的份儿呢,快来喝点。”
秦昭坐在窗前看书,头也不回:“多谢,我不喝。”
秦远又骂:“四大碗呢,想撑死你爹啊?”
苍玒眼瞧着俩人又要吵架,急忙劝说道:“不妨事不妨事,喝不完就倒掉,明儿我还让人去买,你高兴就行。不过你不是不吃鱼吗?怎么如今却……”
秦远瞧了一眼秦昭,又瞪了一眼苍玒。他确是不吃鱼,买这粥,本意不过折腾他罢了。
苍玒默契,只这一眼便会了意,忙道:“瞧这粥,粟米粳米……二……两……哎长生,那话怎么说来着?”
长生笑道:“回主子,鳌花鲒花细绞为泥,粟米粳米文火慢熬,发罗肥美以润胃,哲罗清鲜而养脾。每日一碗,可补五脏虚损,能调气体两弱。”
“听听听听,习法最耗心神,这粥远兄一定要多用,来!”
秦远吃着粥,不耐道:“有话快说。”
“嘿嘿,远兄真是明察秋毫。”苍玒挤眉弄眼道:“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我都快憋死了,你去找乌扬说说,咱们出去玩一趟呗?反正有九严九方在这儿,疾风去辛邑,来回也就几天功夫,不耽误他封疆大典。”
“自己去。”
“远兄,此番上任疆主,乌扬极为重视。他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这会子去找他说,可不是找骂么?”苍玒道:“您秦尊主多威武啊,由您开口,他一定同意。”
秦远连日也烦闷得厉害,正想着要抽空回凤栖休息几日,可巧苍玒亦有此意,便说道:“后天吧。”
苍玒见他答应得痛快,连连叫好,欢天喜地地去了。
当晚,远昭二人在乌府用罢晚膳,便携了严方二徒,一路捻着疾风往西南而行。未足两个时辰,四人已在凤栖山中。
这凤栖山本是一派山系,大小七十二座山峰,沟壑纵横,岩峰高耸,方圆百八十万亩而不止。其中主峰三座,居中一座便是秦氏所在凤栖山。
凤栖三面环山,面朝松林,群峰拱顶,气势磅礴,原为混沌天师修道炼法之处,也是秦氏开山立派之地。
若说这混沌天师,得享天年二百,有得意弟子二人,一为李仁,一为秦剑。
这二人天资超然,脾性却极为不同。李仁和善沉稳,对法术毫无兴趣,专爱研习个德行礼仪、易经八卦。秦剑则性格乖戾,最喜仙法幻术,最恶清规教条。
天师去后,李仁秦剑二分凤栖,各自立派。李仁带着一群拥趸去了象山,教书育人,以理学法正为本,辅政入仕。秦剑则与一众弟子留守凤栖,修法炼道,以除魔安民为本,不涉政治。
这凤栖山,自此便就成了秦氏代称。
时仍在夜间,那秦昭远远地,便见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琉璃凤凰雕塑,展翅落坐于一黑琉璃瓦屋顶之上。月光反照,琉璃瓦璀璨闪烁,耀眼如星,衬着那凤凰仿佛徜徉在无边玄海银波之中,神秘且肃穆,诡异又庄严,正是秦氏风格。
这玄凤巨雕所在之处,便是秦氏府邸“道虚法实”宫,五进五跨,方整宽阔。道宫往下,依山势高低,有青石铺就演法场一处,密林围植,正垒高台,见方十亩而不止。演法场再往下,千余间道舍环绕半山,黛瓦墨墙,鳞次栉比,却是弟子休息生活之所。
此时卯时未到,凤栖山上寂静一片,除了那闪着月光的黑色琉璃瓦,再无半点亮处。
“自己找地方睡。”秦远困乏,撂下这话,便轻身进了后院一间房中,掩了门休息去了。
秦九方道:“少尊主,去我和九严房中睡吧?就在隔壁。”
“不必。”秦昭跃上房顶,就在那玄凤巨雕下,寻了个平敞地方,和衣睡了。
凤栖不比乌林山,三月时节,辰时三刻便见天光大亮,耀日徐升。秦昭入睡不得,只好翻身下来,拿了本书翻看着。
这时,一老者手执扫帚自院外而入,见着他坐在廊下,显见惊诧,上下打量着。这老头约莫五六十岁,一身凤栖装扮,头发花白,素束一冠,看起来很是精神。
秦昭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烦躁起身,推门进了秦远屋中。不料刚没一会儿,便听有人叩门,开门一看,竟还是方才那老头。
这人探了头往屋内瞧着,一双眼睛狭长,在远昭之间不断打着来回,神情惊疑。
凤栖见热,秦远未着衬衣,裸-露了半截胸膛在外头,察觉屋内动静,撑起身子暴躁道:“干什么?”
“我……我看看。”
“看什么?滚!”
“你……几时回来的?”老头话是问的秦远,眼睛却盯着秦昭。
秦远一夜赶路,正是渴睡疲惫之时,哪有功夫与人缠磨?抓了皂靴便往门口砸去,那老头急忙躲闪,关门走了。
“你他妈能不能省点心,让人睡个安稳觉?一天不惹事就不痛快是不是?老实在屋呆着!”秦远叽里咕噜骂了一堆,倒头又去睡了。
秦昭捡了鞋在床前放好,自去看书。
是日午膳,山中人声鼎沸,吵嚷不断,正弟子们用饭休息之时。尊主自有特用膳房,就在道宫后院东侧偏殿之中,日常用饭,只有严方二徒与那老头作陪。
饭桌上,老头仍死盯着秦昭不放。
秦远头也不抬,开口道:“要么吃饭,要么滚蛋,再看他,我挖了你的眼!”
秦九严见着,忙劝解:“秦管家,这是少尊主昭。”
那秦管家闻言惊奇更甚:“少…少尊主?”
秦九方道:“正是,少尊主收惧煞为骑,神功盖世!”
“惧煞……”秦管家眼中好奇全不见少,支吾道:“男孩子啊……”
秦远道:“吃完了就滚,去准备少尊主服饰,晚上要用。”
“是……是……”
下午时分,秦昭换了黑色凤纹衣,打扮停当,正要去秦远房中,突然听闻屋内隐有争吵之声。
“为什么是个男孩子?”
“你管得着吗?”秦远回道:“你以为天下男人都和你一样,为着女人要死要活?”
秦管家激动道:“你……你……”
“我怎么?”秦远似是极为气恼,一惯地刻薄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副窝囊样,换我我早跳崖自绝了!”
屋中传出隐隐哭声,秦远却仍旧骂着:“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情种啊?那女人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丢人现眼,还不滚!”
整一下午,秦远都暴躁着,把几位前来汇报事务的弟子,尽都臭骂了一通,直到晚饭罢才好些。
秦管家则双目红肿,显是哭得厉害,一言不发挑着灯,引远昭二人往东北角走去。
这道宫后院背靠大山,绿树成荫,东北角处有一小门,隐于一排柳树之下。从小门进去不远,左手便又一石门。门立两台半丈高的石雕凤展灯盘,各燃着一支粗大红烛。秦管家请了秦远手中泣影,运起不知什么法术,缓缓开了石门,请远昭入内。
洞内四方开阔,高余六丈,见方十余。
正中面北朝南的,是一座高高立起的巨大雕塑,离地两丈,直达洞顶,雕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座刻四个大字:混沌天师。雕塑前面是牌林,由低到高分列九行,密密麻麻立着数百个牌位。牌林前是一个石案,摆着一个香炉,几盘糕点果品,两侧各燃着三支白烛,底下放着两个蒲团。
秦远跪于案前,叩了个头,起身对秦昭道:“过来,给列祖列宗磕头。”
秦昭上前正跪,见那前排正中的牌位上,刻的正是秦氏上任尊主,秦远之父秦天风。左侧本应列着正妻,如今却被一块白布遮盖了。
传闻秦天风一生痴情,钟爱其妻魏贺冉,二人育有两子一女。后因幼子秦远野心夺位,亲逼他杀死了长子与女儿,悲痛之下,自绝而亡。魏贺冉忠洁,一丈白绫也随着夫君去了。
秦昭跪面牌林,严肃正式,对着秦氏列祖列宗磕了头,行了大礼,正色道:“各位先祖在上,我无名氏自今日起,便是秦氏子弟,有祖有宗,不再是无根野鬼。秦尊主赐我名姓,供养吃穿,教授本领,于我有再生之恩,再造之德,秦昭死生不忘。我秦昭生逢波折,也见坎坷,以为生死不过早晚,实不足以为人物之所虑。唯有学用天下,自强不息,方显生之本色。如今既蒙秦尊主大恩收留,又赐予秦氏身份,我秦昭必紧恪家规家法,勤学精业,竭力辅佐尊主,壮秦氏基业,保天下民安。此生此世效忠秦氏,效忠尊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罢,又转身,对着秦远工工整整叩了三个响头:“尊主,你想要为兄为父都随你心意,这三个头,是我秦昭在列祖列宗面前,正式拜你为师。”
秦远道:“当然是父了,你自己说我对你是再生之德,再造之恩。现下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可是该叫一声’爹’?”
秦昭无奈,磕头道:“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哈哈,好儿子乖儿子,爹没白疼你。”秦远笑没正形,拍了拍他脸颊,道:“跪这儿等着,为父有宝物赏你。”说罢,往那天师雕像下运起一束白光,取出一把黑色弓箭来。
“此乃我秦氏祖传神弓悲鸣,赏你了。”
秦昭跪举双手,郑重接过。
“自寰宇初定至今,人界便只有四件神物。泣影杖,天下第一法器,乃我凤栖尊主地位之象征。悲鸣弓,天下第一神弓,由我秦氏历任尊主封印痛苦于内,威力巨大,一箭可穿妖鬼永劫不复。锁魔环,我凤栖秦氏镇山镇派之宝,由天师封印毕生法力在内,能降三界妖魔,锁其为人。此三件神物,都在我凤栖。另有一件,便是霍氏轮回,此剑乃现世第一宝剑,西域千年神物,至正至阳,有法能通,现为霍氏嫡次子霍宁所用。”
秦昭一边听着,一边细细抚摸着手中宝物,极见珍爱。那悲鸣弓至黑如荧,上下各雕一玄凤缠绕弓身,并紧缚一条千丝银光弦,于两凤开口之处,隐射光彩。中央镂空,嵌寒冰珠一颗,白寒之气丝缕缠绕,冷且阴煞,当真万世也罕见之宝弓。
“我秦氏悲鸣弓,已有四百余年未曾用过,只因其有弓无箭,只能以煞气催化生箭,非煞者不能使用。”秦远难得正经,对他道:“昭儿,你体内恨煞深重,十年八载也未见尽除,倒不如以此弓为用,发泄释放,也可有助。望你以此为励,早除煞气,不要辱没我秦氏门风才好。”
秦昭双手捧弓,对牌林叩头道:“秦昭不敢夸口光宗耀祖,但绝不敢辱没门风,请师父与列祖列宗放心。”
翌日卯时,三千余秦氏弟子齐列演法场,清身肃立。
秦远高立讲经台上,对众弟子道:“吾儿秦昭,自今日起,便是我凤栖秦氏少尊主。”
秦昭身着玄凤深衣,头戴玄玉凤雕小冠,背挎悲鸣,上前一步,拱手作礼。
众弟子齐跪,三叩而呼:“弟子参见少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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