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车夫长吁一声,马车停在一条小街的街口。孟嘉把掌心在衣服上蹭了一蹭,呼出一口气,这才跳下车,两手背起,悠然往街尾走去。
这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是一条“寿街”,两边开的都是凶肆,专门做的是死人生意。因为嫌这地方不吉利,周边百姓都是能避则避,实在绕不开一定要经过这里,也要目不斜视或用袖子遮住视线匆忙过去,嘴边犹念“阿弥陀佛”“苍天保佑”。至于锦衣华服之人,更是从不踏足。孟嘉早先打听清楚,以免引人注目,事先在成衣铺子里换了一身寻常布衣。
她悠悠然晃到街尾倒数第二家,这是一家纸扎铺,一进门就见店里两边摆设高楼连苑,四周红红绿绿金童玉女、牛马轿辇俱全。她从没来过这样地方,瞧着又是诡异又是新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柜台后面一个老头舔舔指头,揭起账簿一角,提醒来人:“哎哎哎,那丫头,只能看不能摸!”
孟嘉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搓搓两指,负手上前,好奇道:“老丈,你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她也知道,男女大有不同。穿男装是为了出门便宜行事,见的人知趣就也不会拆穿。但刚才她连话都没说一句呢,这就被看穿了?
“这不长眼睛就能看出来?”老头盯着账簿,眼皮都不抬一下,“骨头不一样,也就你们这些千金小姐相信说书的嘴里女扮男装那一套。”
孟嘉更有兴趣了,伸出两指在柜台上叩了两声,“你连人身家都能看出来?”
老头轻嗤:“多新鲜哪!一瞧就没见过什么世面……人说‘越女脂骨,奚童妖目’,我看——还我!哎,谁家孩子!随便拿人东西!你爹你娘怎么教的!还我你!”
东西骤然被抢,老头气急败坏伸手去捞,无奈终是不及年轻人手脚麻利,抬眼的工夫,就已经够不着了。
孟嘉举起手里的账册后退两步,拿在手里一翻,乐了——哪儿是什么账簿,后面分明画的是一幅八扇的美女行乐图。
孟嘉瞧瞧他花白的头发胡子,促狭笑道:“好个老不羞!”
老头急忙将食指竖在唇上,挤眉弄眼示意她闭嘴。
后间传来一声洪辣老态的女声警示,“古山子!你又作兴什么花花肠子!等我忙完这阵子非好好收拾你!”
话虽说如此一说,却并未有人向前面过来,显然并没有听准,只是一声随意的恐吓。
古山不耐烦地向后喊道:“什么花肠子绿肠子!来客了,这正招呼客人呢,别乱说话!”
又往后间的方向瞧了瞧,过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孟嘉心中好笑,上前把账册双手递还,老头忙一把夺回,白她一眼,不悦道:“谁家的孩子?干嘛来的你!”
孟嘉笑道:“老丈怎么称呼?”
“没听我们那家子叫吗?姓古。”
“古怪的古?”孟嘉了然,笑嘻嘻道,“古叔,我找人。”
“没看见呐,除了我就是他们。”古山撇撇嘴,指指那些金童玉女,“你见过到这地方找人的吗?”
孟嘉再次把右手两指蜷起,在柜台上叩了叩,眼睛一眨不眨地注意着对方的反应,低声道,“我找的人在人外天。”
古山原本浑浊的眼睛立时清明,猛然抬头,只听对方继续道,“叫天外人。”
古山立时肃了面孔,示意她噤声,随后走出将门板一块块合上,向她低声道:“东西。”
孟嘉摸摸袖袋,取出一支凤凰衔珠簪。
古山摸了摸那凤凰双翅,随即把簪子塞进袖里,在东边墙角挂着的一串银纸锭处摸索,随即一声轻响,那处便开出了一个可供一人侧身而过的缺口。古山指指那缺口,侧身一让,“姑娘,请。”
孟嘉估摸着,穿过这缺口到的应是倒数第三家铺子,她记着,那是一家棺材铺。棺材铺的前铺比纸扎铺要浅三尺,是以,他们虽然是在纸扎前铺进去,入的却是那家棺材铺的小小一间后房,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八仙桌和一个小柜子,古山将她上下一扫,三挑两拣从柜子里另取出一套布衣,放在桌子上。
古山匆匆道:“方才我关店时,见南面两个人面生,恐怕是有人跟着你,保险起见,你不能再出去了。把衣裳换了,待会儿自然有人穿着你的衣裳假作是你拖住视线,自有人会安排你和天外人见面。”
孟嘉十分惊讶:“有人跟着我?”她琢磨再琢磨,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被跟踪的价值。看古山所言又不似作假,已到这步,却也只能顺应安排,便交代道,“我的车还在街口。”
老者答应处理,就匆匆回店去了。
自从听到有人跟着她,孟嘉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直等到未时中刻,有人敲门,却是从前堂过来了一个小胡子的中年人,孟嘉一见他,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人个子不高,圆滚滚的肚子,滑稽的八字眉毛,圆溜溜的小眼睛,两撇小胡子,再配上喜庆的圆脸,一身明晃晃滚着金色铜钱纹大襟的衣裳,活像个金元宝成了精。
那中年人一手把着紫砂壶,一手盘着檀木串,像是习惯了,也不生气,嘻嘻一笑,嗓子像掐了一只耗子,“做这邪门儿生意的,少不得打扮精神些压压小鬼儿,见笑。姑娘,走吧。”
孟嘉忍了笑,正色道:“对不住……走吧。”
那元宝精引她往后院走,边走边道:“别看我是做这生意,实际上最爱沾点儿活人气,喜欢和你们这样的小孩子说说笑笑逗乐子,四邻八舍的都知道我好脾气。”
孟嘉频频点头,以示赞同,直到她看见后院摆放的一整排黑亮的棺材,心里突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元宝精指指其中一个,笑容十分标准,“姑娘,请吧。”
“这——”孟嘉指指那一排棺材,艰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办法?”
……
孟嘉被从棺材里拉出来的时候,深有死而复生重见天日之感。
按着金元宝的嘱咐,她一路沿街直行,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一家酒楼幌子,立刻抬步跨进店内,由堂倌领进了地字包厢。
这家店门面虽小,一进却是别有天地,饭菜香气四溢,不饿的人闻见了也能食欲大增,遑论孟嘉这又累又饿的主。只是满坑满谷凑了一桌,吃到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孟嘉筷子一撂,犹豫了一下,倒了一杯酒,用筷子沾了一点在舌尖一品。
酒菜都一般,怪不得门脸小成这样——上吃不出新鲜,下吃不出味道。
不过,这里做个接头地点倒是很合适的。
等到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一桌子没这么动过的冷炙和趴在椅背上小憩的孟嘉。
夏深:……
他走上前去,手中凤簪敲了敲女子肩头。
孟嘉肩头微痛,皱眉醒来,就见一个墨纱红袍的昳丽青年持着她交给古山的凤簪坐在她左侧,茫然瞬间退去,不高兴道:“你是谁?”
夏深晃晃那支簪,“你手里有这个,却不知道我是谁?”
孟嘉仔细打量他一番,端正了神色,看看门口,压低声音:“天外人?”
“也是也不是。”夏深故作神秘道,“你猜我是不是?”
孟嘉大怒,一把抄起筷子,“猜你——”
夏深轻轻巧巧地举扇一挡,打断她,“我受天外人之托而来,有什么事就说吧。”
孟嘉打量他一番,见他俊秀非常,形容考究,左眼眼尾入鬓处有一颗小小的胭脂痣,忽然间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你是夏泽明?”
夏深挑挑眉,“谁告诉你这个名字?”
“自然是赠我簪子的人。”
夏深来了兴趣,“她除了跟你说我的字,还说了我什么?”
“貌赛卫玠,才比子建。”孟嘉随口敷衍,瞟到桌子,又补了一句,“富赛石崇,仗义疏财。”
夏深抱臂笑道:“虽然态度十分虚伪,好在赞语是一等一的真。小姑娘,多夸几句,再扮扮可怜,没准儿我心一软,就替你把账付了。”
孟嘉往后一靠,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反正是玩儿命的活儿,干不干也就那么回事儿。没准儿在这里洗碗抵账,反而落个平稳安逸呢。”
夏深:“你找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和她谈一笔生意。”
夏深“扑哧”笑了一声,转着手中那支凤簪,像是在细赏那珍珠光泽,漫不经心道,“你有什么本钱和她谈生意?先说好,你从头到脚,连这条小命算上,在她那儿也是一钱不值的。”
“我要同她做一桩无本生意。”孟嘉懒得继续兜圈子,单刀直入,“我的价码,一个月内,平定岭南。”
夏深抬头,笑意退了一半,目光死死锁住眼前的少女,看对方模样绝无作假,神色一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见到他的反应,孟嘉反而笑了,轻巧道:“看来,我们能谈谈了。”
夏深道:“口气不小,本朝贤士能将何止千万,轮得到你说平定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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