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鱼雁错(五)

“你以为我在玩笑?”孟嘉叹口气,“虽然我的确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如今我命微如蝼蚁,是生是死无关大局。对你们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恐怕再没什么比命重要,就算不在乎你们的输赢,可我总要在意自己的死活吧?我会拿这个开玩笑吗?”

见夏深不说话,她又道:“何况,我拿小命作本钱,对你们来说才是真正的无本生意。做成了,皆大欢喜。做不成,左不过是死了一个微末之人。那时你们谁争谁抢,再也轮不着我惦记了。”

夏深冷笑,“你说得轻松,可知道岭南是块多大的麻烦!谁不知道,叛乱多耽搁一天就多棘手一分,你觉得此事至今无果,会是因为朝堂上下都不如你一个人聪明?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擅作决定要承担多大的政治风险!无本生意?痴人说梦!”

孟嘉探身,捏着簪挺微一用力,把它从夏深手中抽出,半笑半讥道,“哦?这样麻烦?那你们为何不立刻遣使入岭南招降,或者出兵平叛?”

夏深看着她,脸色发沉,却说不出话来。

孟嘉知道自己戳着了痛处,更是往死里扎,“你不敢说,我却不在乎。因为她,两样都不想要。”

“定王爷的势力如今大得让人害怕了吧?他离那个位置,还有多远?”

此言一出,夏深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目光往四下一扫,低斥道,“你不要命了?!什么话都敢说!”

孟嘉也压低了声音,从善如流,“放心吧,此前我试过,这里菜色虽差,隔音却好得很。”

夏深:“……怎么试的?”

孟嘉得意道:“楼下有个拿唢呐的老伯,我让堂倌给了他五两银子,请他去隔壁吹了一支百鸟朝凤。”

夏深:“结果什么都听不见?”

“那怎么可能!”孟嘉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解释道,“没想到隔壁有人,他没吹两句就被请出去了。但据我观察,只要不是大号大叫,说话是听不清的。”

“等一下——”夏深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拿五两银子请人吹曲儿,结果却没钱吃饭?!”

孟嘉摸摸鼻子,讪讪道:“这趟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银确实没了。”

夏深揉了揉眉心,骤然觉得疲惫许多。

“现在放心了?”孟嘉切回正题,微笑道,“定王至今未动,有两个原因:第一,其资历还不足够支撑取而代之;第二,天下毕竟还有很多不归从于他的势力,恐怕一旦局势变更,天下大半立刻就要分崩离析……”

夏深抬手阻止她继续头头是道地大逆不道,“好了,他的问题可以先不说,说岭南。”

“好。”孟嘉点头,扬了扬手里的凤簪,“若要出兵,她争不过定王,主帅必然是定王的人,不管得胜与否,对她而言恐怕都没什么好处,倒是要后患无穷。”

“而定王想打,但他又没法打,武湘君在岭南养足了精神,现在都要过五岭了,贸然开战后果难料,从其他地方调兵需要周全谋划,既能压住各方局势,又能抽出兵力平定岭南,这需要时间。所以,就算他再想打,一时半刻也打不起来。”

“而招降就更成问题了,虽然解决一时之忧,但武湘君此人,行事果敢,手段狠辣,福州起义时,他只带两千人,就敢坑杀五百守军,一路西上,趁着兵、匪、流民的罅隙兵行险着,吞并了时将军的余部,死在他手里的大小将领近百,这样的人只要占据岭南,绝不会松口,容他休养生息,日后必成劲敌。就算是天下大定,他也不会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说完看法,少女往后一靠,“没有办法,只能拖。但拖来拖去,结局可就不好说了。”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透——离岭南事发已经过了将近两月,恐怕定王的心思也在动摇。要是被他心思一活络暂且招降了武湘君,岭南拿不到手不说,日后行事或许还要受诸多掣肘。

他们不会不明白。

夏深早已恢复了平静,玩味之色并退,“你说的这些,基本没什么问题,现在,你该说说,你要如何破局?”

孟嘉把簪子敲了敲掌心,轻笑道:“当然是除掉武湘君。”

夏深摇摇头,“没用,你以为朝廷上没人这样想过?死了一个武湘君,还有王湘君、李湘君,岭南的乱象不会变,到嘴的肥肉,还有人会不知道怎么吃?而且死了武湘君,义军更以为朝廷无意招降,要死心塌地地随着贼首作一番死斗了。”

“如果,有人能代替武湘君压制住岭南呢?”

这个答案倒是在他意料之外,夏深挑了挑眉,疑惑道:“谁?”

“时晙。”

“他竟然没死?”夏深双目睁大了些,眼睛转了转,笑道,“原来是他的说客。我要是没记错,他去年才刚及弱冠吧?他,加上你,就想吃下岭南?也不怕崩了一口牙,丢了这条死人堆里刨回来的命。”

孟嘉道:“拿下岭南,他这个年岁对朝廷来说绝对有益无害。”

年纪轻轻,管自己的地盘都够呛,还有什么心思给朝廷添乱子?

夏深也不遮掩,反而笑了:“这倒是。可他凭什么拿下岭南?”

话音刚落,就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呈来,明净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她道:“就凭这个。”

“这是什么?”

“时大将军的亲笔信。”

夏深挑了挑眉,看着对面这个状似柔弱却又敏捷狡黠的小姑娘,目光细细将她的眉眼一寸一厘都描得清清楚楚,许久方才弯了唇角,起身开门,“终风,把账结了。”

夏深走后,门又再度关上,孟嘉立刻软软地往后一靠,长吁一口气,呆呆地注视着房顶。

这个人看似不正经,却十分狡猾。今天主要是她游说,如果是跟他言辞交锋,她未定会占什么优势。

按夏深的嘱咐,没多久就有人带她到附近暂住。孟嘉心里念着这事,不知道要耽搁到几时,梆子打过三声方才朦胧睡着。等到第二天一早,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

孟嘉睡眠浅,没两下就被惊醒,一边应声,一边皱着眉头起身,拉开门一看,竟然是夏深。

他今天换了一身欧碧色的绣竹锦袍,瞧着俊逸淡雅了许多,只见他拢着袖子,笑道:“还不请我进去?”

孟嘉见状,就知道事情有了眉目,只是……等到夏深款款落座,悠悠哉哉地吩咐人煮茶的时候,她看着对方从容的一举一动,心里还在嘀咕。

未免来得太快了。

夏深似乎是看出了她的顾虑,直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一向如此,能拿到她的信物,就说明她早先已经对你很有兴趣了。”说完,夏深转而又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你上来就揽这么大的乱子,倒着实让她也吃了一惊。”

孟嘉想想,也觉得好笑,“一个对着战火都要把胡饼放上面烤烤再吃的人,也会吃惊吗?”

夏深喷出一口茶,转念一想,“像是她的性子。”

闲话叙完了,才开始交代正事。孟嘉把夏深九拐十八绕的一套话捋了捋,总结出三点:第一,那人同意孟嘉以她的私使身份赶赴岭南;第二,事成之后可以让时晙暂掌岭南;第三,事成,孟嘉归京,不成,孟嘉就是假冒天使的罪人,死也要死在岭南。

是真要她押上命干这一票了。

孟嘉叹了口气:“这看上去可是桩亏本儿生意。那她当初允诺过我的话呢?”

夏深两指敲敲桌子,缓缓道:“只要回来,她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作数。”

孟嘉等的就是这句话。

夏深取出一块铜龙符放在桌上,道:“这次出使,你不能在官驿经停,有这个,出入诸州都便捷。盘缠车马和随从都备齐了,到了永州,见机行事。”

孟嘉点点头:“明日动身。”

“明日?”夏深诧异道,“你今天不能走吗?”

孟嘉摇摇头,“还有一样东西没办。”

……

从恒安到岭南,黄土风沙、流水人家,孟嘉一路赶一路吐,终于在二月中赶到了永州。

她这一路极其低调,唯独在进入永州城时,车在城门前大摇大摆停了一溜儿,定要永州刺史亲出迎接。

永州是个小城,地远人物稀。刺史汪远接着士兵通报,忙不迭赶到城门,才见一个锦衣少年撩起车帘,虽是一脸菜色,精神倒还不错,仍然能含笑问候,“有劳大人出动。”

他哪里知道,孟嘉在车里整日闭目,为的就是勉强存住精神,撩开车帘之前,刚刚吐出嘴里含着的盐梅。

汪刺史擦着额上的汗,忙揖道:“不敢不敢,不知道使者下降,有失远迎,使者勿怪。”

孟嘉一行浩浩荡荡进了城,安置在刺史府。孟嘉推说旅途劳顿,谢绝了汪远的接风晚宴,在房内习字。

烛火摇曳,晃得她有些心神不宁,孟嘉搁了笔,想出门走走,却听见有人敲门。随后一个年轻的女声传来,“大人,奴婢扶香,汪大人吩咐奴婢伺候大人安歇。”

“进来吧。”

得了准允,那侍女方才推门进来,对孟嘉福了一福,拿起小剪子剪了灯花,又传人捧着盥沐用具进来,请她进浴房沐浴。

孟嘉道:“我不惯有人伺候,你们都出去等着吧。”

扶香颔首称是,方袅袅婷婷退出房外去了。

孟嘉一件件地解了衣裳,浸在热水里,才感觉到久违的熨帖,不由地闭上了双眼。

时晙,我已到了,如今你在哪儿呢?

孟嘉沐浴完换好衣裳,才叫人进来收拾,她则用棉布擦了头发,执卷在灯下看书。等到约摸亥时,才觉有困意,屏退了侍女,准备安歇。

不料刚刚吹熄烛火,就有一个身影从门外撞了进来!那人一脚把门踢上,随即抢步上前,一把捂住了孟嘉的口鼻,低声道:“别怕,孟嘉,是我。”

说完,他缓缓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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