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没品这句话,她心中压着别的石头,一直斟酌,半天才道:“时老将军的事,你别太挂心,先顾好自己。卫鹄那里,终会有老将军一个公道还回来。”
时晙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出来了。东有武湘君西有卫鹄,时老将军但凡不是到了绝境,怎么会出诈降这种自绝的昏招?可是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走到绝境的。”
时晙慢慢道:“是卫鹄派人来,让父亲带人上山埋伏,趁他诱敌深入之际,打武湘君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候,我不愿意相信卫鹄,和父亲大吵一架,赌气带了两百人离开,一路都没见到义军的影子,直到武湘君的大营,才知道他们已经拔寨了。”
孟嘉道:“他们围了山?”
“不止,他们断了水源。山脚放了铁蒺藜,骑兵冲不下去,步兵下去就挨箭射,尸体一层一层摞,反倒阻碍了自己人的行动。更何况那时候山上光秃秃的,人在上面挨不了几天。”
孟嘉抿了抿唇,“卫鹄根本就没去,对吗?”
“你猜得真准。”时晙望天感慨,看不清神色,“这笔血账,我迟早要卫鹄拿他的狗命来还。”
其实孟嘉心里还有很多疑虑,比如——武湘君和卫鹄有勾结吗?卫鹄图什么?但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道:“天网恢恢,卫鹄逃不过那一天。”
“不说这个了——你马上要赴京了,恐怕一路不安全,我让仇弋送你回去。”
孟嘉摇摇头道:“不行,你现在正是需要亲近人手的时候,仇弋不能离开。我既然敢走这一趟,回去的时候只会更加光明正大,还怕谁害我吗?随从都在城中,这么多人一路还算安定,用不着操心。”
此次一别,来不及过分伤感,他们还有各自的前途要奔。
此刻天空已经是发白的幽蓝色,月华如练,黑沉沉的树木上也镀了一层薄薄的亮银。少年靠着一棵老树,微微扬首,仰望着那轮动人心弦的满月,无声开口:“等我。”
孟嘉并没有在营里多逗留,第二天就由时晙派人送回苍梧城内了。她心知时晙必然还有仗要打,剩下的事情她大概也帮不上忙,索性先给夏深去了信,然后收拾收拾准备回恒安。
她走那一天,时晙来送,他鞍上还载着小多。
小少年下马后红着脸来到她车前,道:“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是狗官,我爹说你是好人,叫我跟你道歉。还有,我觉得……你要是做官,一定是最好最好的官。”
孟嘉摸摸他的头,回手向车内道:“备好的糕饼取两盒。”车内一个女声答应着,把两盒糕饼放在她手上。孟嘉转交给小多,道:“带去和你爹一起吃。告诉他,我一定尽力,做最好最好的官。”
时晙上前伸手,笑嘻嘻道:“我的呢?”
孟嘉指指小多手里的盒子,“一共只买了两盒莲蓉酥饼,要不你跟他抢一抢?时大人年高力壮,必然不会落了下风。”
时晙撇撇嘴,唇角压不下去,撸撸小多的头,“幸好这小崽子的爹找着了。”
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孩子。
孟嘉心领神会,点点头,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时晙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映着阳光笑得俊美肆意,下巴向车内指了指,“本大人还送了你一个大活人呢!耽误你一会儿说几句话也不行?”
车内人一僵,撩起车帘跟时晙打招呼,奈何日久柔弱非朝夕可改,不免仍有些怯生生的,“大人。”
说来也巧,孟嘉归城那天一早,就有人来报,说是有个女人非说伺候过使者,要见她。她想起酸枝来,就让人带来一见,果然不错,甫一相见,这丫头又就哭又求非要跟着她走不可。
孟嘉猜测她是被吓破了胆子,怕叔叔再将她配给军头。但此次回京前途未定、祸福难知,带着她恐怕反倒是害了她,因此并未想留她在身边,打算着让时晙给她找个差事照拂一二也就是了。
她把个中情由和打算三言两语括了个大概,并做了一番安抚,承诺绝不会发生之前的事了。
怎料这瘦弱的少女此次虽噙着眼泪,却咬着牙把哭腔吞化在喉咙里,一字一字拼了命把话说清楚:“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没有什么能报答您,我虽然手脚粗笨,就算没福分近身伺候,就为您做牛、做马、做块垫脚的石头也好,让我还了您这份恩情。请姑娘别嫌弃我,带着我吧!”
说完,就不停地磕头,眼泪一串一串地砸在地上,形成几点湿迹,没两下那湿痕上又多出几分赤色来,再一瞧酸枝额上,黄惨惨的肌肤上已经沾上了地上的几粒碎石渣子,渗出细细丝血来。
孟嘉措手不及,张了张嘴,再委婉的拒绝也说不出口来。
当着那么多人,她总不能说——“我以后很可能会自身难保,跟着我恐怕没什么好下场”吧!
其实多个人跟着她好像也无不可,不过多出一份嫁妆的事,就是……
孟嘉想了想,问了她两个问题。
“你怕死吗?”
少女大睁着一双眼睛愣住了,似乎是没想到会被这么问,顿了一下,却仍斩钉截铁道:“跟着姑娘,我……不怕!”
孟嘉又问:“为什么跟着我?”又补了一句,“除了‘救命之恩’。”
“我想吃饱饭,而且……姑娘对我好。”
听完这个少女的答案,孟嘉抿抿唇,什么也没说。沉默良久,真个向时晙把人讨来了。
孟嘉笑道:“多谢大人,莫说是一时半刻,就是耽搁上十天八天的也不打紧。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等大人说完了再启程。酸枝,给时大人倒茶。”
时晙咳了咳,道:“你,一路上小心点儿。到京城了,来封信报个平安。”
两句话后,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无言,半晌静默,只差执手凝噎……时晙不知道哪根儿筋搭错了,竟眸中浸透水月柔光,伸出手来似欲在对方肩头拍一拍,被孟嘉一抬手两指挡住手腕,霎时什么柔光都退了个一干二净,只看见对面眉眼俊俏的小公子一张似笑非笑无情面。
孟嘉一手扶着车厢门框,指尖点了点那木头:“完了?”
时晙点点头,发懵:“……啊。”
孟嘉回头冲车内道:“茶不用倒了,启程。”
时晙:“……”
孟嘉忍笑,提起袍角跳下车来,拱拱手,正色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回程时,孟嘉心里松快了很多。还有个人跟她一路说笑,时间打发得更快。
酸枝和她相处这些日子,也不再那样如惊弓之鸟一般唯唯诺诺,只是说话细细柔柔的。而且,这丫头真是周到聪明,孟嘉教她什么不上三遍准会,叮嘱她什么都牢牢记得。
途经襄城的时候,他们在客栈里打尖。孟嘉舒心地端着茶碗,笑道:“酸枝这个名字不好,配不上你。一变新生,要不然我替你改一个?”
酸枝低着头,小声道:“好。”
“叫什么好呢……酸不好,要甜,甜……”
更名只是一时兴起,孟嘉一下子不知道该凑什么字,遂笑问,“还有一个字,你想取什么好呢?”
酸枝揪着荷包,局促道:“我……没念过书,不知道……”
孟嘉讪笑:“没事,想念书我以后慢慢教你。”转而瞅见她指缝间垂下荷包上的粉红色小穗子,笑指道,“‘缨’字如何?缨络的缨——甜缨。”
“甜缨。”少女细细地在舌尖把这两字品味一遍,欢喜道,“谢谢姑娘。”
这时,店里的堂倌端着一只小漆盘来到孟嘉这一桌,把盘上的一只红釉碗放在孟嘉面前,殷勤道:“承蒙客官厚爱,照顾本店生意,本店掌柜新制五果酪,特请客官尝个新鲜。”
那碗甚小,碗口不过两寸许,雪瓷白乳,红黄青褐,不知是凑的什么果子,孟嘉诧异笑道:“分明有果,却唤‘无果’。”
她本来只是一句说笑话,没想到堂倌接了下去:“这方子是一位客人给的,取的是花生、杏仁、桃干、青梅、松子,料是不新鲜,味道可是不错,您尝尝!”
孟嘉舀了一匙,品着的是渍青梅,酸甜适中,不腻不腥,味道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但也就是中等偏上,在这等地方也算是难得了。
堂倌笑言解释道:“那位留下方子的客人说,世事无常,总有那么些事儿看似有果、实则无果,不如眼前这一碗点心实实在在——嗐,要我说呀!名儿管什么?好吃就行呗!怎着?不错吧!”
孟嘉点点头,笑道:“是不错。”随即一手扣住碗口挪到甜缨面前,“你也尝尝。”
堂倌却伸手一拦,把那小碗又端回孟嘉面前,恭敬着赔笑道:“客官体谅,我们掌柜的脾气怪,他做的东西指明给谁才能给,这五果酪就是他专指给您的,您吃了倒了都可,就有一条——旁人享不得!”
闻言,孟嘉心里警铃大作,却仍笑道:“是吗?还有这么奇怪的规矩。你们掌柜的像是个妙人,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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